车轮碾过寂静的街道，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滞成了固体。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窗外偶尔掠过的光影，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苏幕遮坐在副驾驶座上，身体微微侧向车门方向，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模糊不清的街景上。她能感觉到旁边驾驶座上，熊黑紧绷得像一块岩石的身躯，以及他那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自从上次醉酒哭诉和走廊警告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私密地独处一室（虽然是车里）。每一次在林喜柔别墅的“家宴”上，熊黑都刻意避开了与她的眼神接触，要么沉默地坐在角落喝酒，要么在林喜柔吩咐时，生硬地执行，视线从不与她交汇。她能感觉到他那份笨拙的逃避和挣扎，像一头困在铁笼里的猛兽，焦躁又无力。

而今天，林喜柔那句看似随意、实则不容置疑的“让阿黑送你”，更是将这种微妙的僵局推到了顶点。苏幕遮和炎拓交换眼神时都读出了彼此的不安，但没有人敢违逆林喜柔那温和表象下的命令。

车子驶入苏幕遮公寓所在的小区，停在了她熟悉的那栋楼下。

引擎熄火，黑暗和寂静瞬间包裹上来。

苏幕遮没有立刻下车。她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掌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车窗外的路灯透过贴了膜的车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能听到熊黑粗重的呼吸声，就在咫尺之遥。

有些话，像梗在喉咙里的刺，不吐不快。有些疑惑，像迷雾中的灯火，明明灭灭，扰得人心神不宁。

她知道问出来可能很危险，可能打破某种脆弱的平衡，甚至可能激怒这头本就情绪不稳定的“猛兽”。但今天，在林喜柔又一次意味深长的“撮合”和“观察”之后，在坐进这辆被他掌控的、密闭的车厢之后，那份长久以来的困惑和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冲动，压倒了对危险的恐惧。

她需要知道。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答案，哪怕会带来更糟糕的后果。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目光落在熊黑那线条硬朗、此刻却显得有些僵直的侧脸上。他的下颌绷得死紧，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熊黑。”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熊黑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但他没有转头，依旧死死盯着前方黑暗的某处，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他全神贯注的东西。

苏幕遮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却又带着一丝狼狈的模样，心中的某个地方，忽然就软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更尖锐的清醒取代。

她轻轻地问，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又带着一种天真的直白：

“你喜欢我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车厢里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了。

熊黑猛地转过头，那双总是带着凶悍和压抑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错愕、被戳穿的狼狈，还有一股骤然升腾起的、仿佛被冒犯的暴怒。

“你他妈胡说什么？！”他低吼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波动而嘶哑破裂，像受伤野兽的咆哮。他几乎是本能地否认，身体前倾，带来强烈的压迫感，“老子喜欢你？你算什么东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会画画、还他妈跟炎拓搅在一起的女人？！林姐让我送你，是任务！你少自作多情！”

他的否认激烈而快速，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凶狠。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酒气（他今晚又喝了不少）和一种近乎自毁般的戾气。

但是，他的眼神出卖了他。

在那暴怒和凶狠的表象之下，苏幕遮清晰地看到了慌乱。一种被猝不及防揭开内心最隐秘角落的、无处遁形的慌乱。还有一丝……被她如此平静、如此直接地质问时，所产生的心虚。

如果他不喜欢，为什么会在醉酒后守在门口哭诉？为什么会用那种痛苦挣扎的眼神看她？为什么会在林喜柔面前，因为她而失态？为什么……要在那个危险的夜晚，冒着背叛的风险，向她发出最直白的警告？

那不是任务。没有哪个“任务”，需要做到那种程度。

苏幕遮没有因为他的怒吼而退缩，也没有被他的否认激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黑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探究的、近乎悲悯的光芒。她就那样眼巴巴地望着他，仿佛要透过他所有的暴戾和伪装，看到他那颗因为矛盾而痛苦不堪的内心。

她的平静，与他的暴怒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这对比像一面镜子，无情地照出了他的色厉内荏和狼狈不堪。

熊黑的怒吼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张着嘴，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瞪得老大，却在对上苏幕遮那双平静得近乎透明的黑眸时，所有的凶狠和否认，都像是撞上了一堵柔软的、却无法穿透的墙，瞬间溃散。

心虚。慌乱。无措。甚至……一丝被看穿的绝望。

他猛地转回头，重新死死盯住前方，下颌线绷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粗重的呼吸在车厢内回荡，这一次，不再是暴怒，而更像是一种濒临崩溃的喘息。

他不说话了。或者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所有的伪装和盔甲，在那句简单的、直白的问话面前，土崩瓦解。

苏幕遮也没有再逼问。她已经得到了答案，虽然不是言语上的承认，但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

车厢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充满了未尽的情绪和无法言说的尴尬。

良久，苏幕遮才轻轻地、几乎叹息般地开口：

“谢谢你送我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是陈述。

然后，她拉开车门，走了下去。

冬夜的冷风瞬间灌入，吹散了车内那令人窒息的、混杂着酒气、烟草味和激烈情绪的气息。

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单元门。

身后，那辆黑色的轿车依旧静静地停在原地，没有立刻开走。车窗内，熊黑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只有那双紧握方向盘、指节泛白的手，和黑暗中那双依旧残留着巨大情绪波动的眼睛，证明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远未平息。

苏幕遮走进电梯，按下了楼层。金属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她背靠着冰凉的电梯壁，缓缓闭上眼睛。

疲惫感，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

她得到了一个答案，一个关于熊黑那矛盾、痛苦、甚至有些可悲的情感的答案。但这答案，并没有带来任何轻松，反而让她心头更加沉重。

喜欢？或许吧。但那是一种混杂了本能吸引、身份对立、无法掌控的焦虑和近乎绝望的挣扎的、畸形的情感。它无法带来任何美好的结果，只会将彼此拖入更深的泥潭。

而她自己呢？她对熊黑是什么感觉？恐惧，无奈，同情，或许还有一点点因为被如此“特别”对待而产生的、极其微妙的异样感？但绝无可能是喜欢。

这团乱麻，似乎越来越乱了。

电梯门打开，她走到自己的公寓门口，拿出钥匙。

手腕上的银镯，在楼道感应灯下泛着冷冽的光。

她开门，进屋，反锁。将所有的喧嚣、试探、暴怒和混乱，都暂时关在了门外。

背靠着门板，她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今夜，无人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