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是被火烧尽的剧痛拽出虚无的。

喉咙里还卡着临终前那口咽不下的浊气，焦糊味仿佛渗进了骨髓——那是她亲手将诗稿、帕子投进火盆时，纸张蜷曲、丝线熔断的味道。胸口撕心裂肺的疼尚未消散，眼前仍晃动着红焰舔舐字迹的幻影，那些“题帕三绝”的痴语、“葬花吟”的孤愤，都在噼啪声中化作飞灰。她猛地睁开眼，剧烈喘息着，手指死死攥住身下的物件，指节泛白。

预想中该是枯槁无力的指尖，却触到一片细腻温润的丝绸，锦褥上绣着缠枝莲纹，带着潇湘馆特有的竹香与阳光晒过的暖意。这不是将死之人该有的触感，更不是那间冷清病榻上粗劣的褥子。

她茫然抬眼，月光如练，透过雕花木窗上的缠枝竹纹洒进来，在青砖地面铺就一片碎银。绡纱帐幔被夜风拂得轻扬，边缘绣着的银线闪着微光；靠墙的书架上，书卷整齐码放，最上层还摆着她前日未看完的《牡丹亭》，书页边角微微卷起；案头的焦尾琴静静卧着，琴弦上还悬着半块未干的松香。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夜色里，熟悉得让人心头发颤。

这是她的潇湘馆。是她在贾府，短暂拥有过片刻安宁的居所。

可她明明记得，自己已经在贾宝玉与薛宝钗的新婚之夜，焚尽了毕生心血，流干了所有眼泪，在满室喜庆的鼓乐声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时的潇湘馆，冷清得只剩药味与死寂，紫鹃哭得肝肠寸断，而她连抬手抚摸丫鬟发髻的力气都没有。

“姑娘醒了？”外间传来紫鹃睡意朦胧的声音，带着刚被惊醒的沙哑。脚步声渐近，帐幔被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年轻鲜活的脸——柳叶眉弯弯，杏眼带着纯粹的担忧，鬓边还别着一朵刚摘的白茉莉，正是她十六岁时，那个还未经历太多风霜的紫鹃。

不是临终前那个眼含绝望、鬓角染霜的模样。

黛玉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只能怔怔点头，看着紫鹃转身去桌边倒水，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轻微的风。脑海中一片混沌，前世的死寂与此刻的鲜活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坠入了另一场幻梦。

紫鹃端来一盏温水，杯壁是温润的羊脂玉，触手微凉。她小心地扶黛玉起身，手臂穿过她的肩背，力道轻柔却稳妥。温水滑过喉咙，滋润了干涩的黏膜，也让黛玉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

“现在是什么时辰？”她轻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平稳，没有了前世的虚弱喘息。

“刚过三更呢。”紫鹃为她掖好被角，指尖触到她的手背，微微蹙眉，“姑娘怎么醒了？可是又做了噩梦？再睡会儿吧，明日还要早起给老太太请安，听说史大姑娘也来了，正要找姑娘说话呢。”

史湘云来了？

黛玉心头一动，追问道：“我是问，如今是哪一年？什么月份？”

紫鹃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眼底带着“姑娘今日怎会问这话”的不解，却还是老实答道：“是元和十四年呀，四月刚过没多久，姑娘忘了？前几日三春姑娘还来邀你去蘅芜苑赏花呢。”

元和十四年，四月。

黛玉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头顶，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十六岁这年，距离她泪尽而亡，还有整整两年。

她回来了。回到了桃花依旧、柳絮纷飞的时节，回到了眼泪还未流尽的年华，回到了——一切悲剧尚未完全上演的时候。

手中的玉杯微微晃动，温水险些洒出。黛玉不自觉地攥紧杯壁，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贾母日渐冷淡的眼神，王夫人在佛堂前假意的关怀，薛宝钗递来燕窝时温婉面具下的算计，还有宝玉——那个口口声声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说“心里只有林妹妹一个”，最终却穿着大红喜服，与别人拜堂成亲的人。

“你死了，我做和尚去。”他曾在沁芳闸边，对着她郑重发誓，眼神真挚得让她甘愿交付所有。

可他终究没有。在她死后，他依然做着荣国府的富贵公子，与薛宝钗举案齐眉，甚至在后来的岁月里，渐渐淡忘了她的模样。

心口传来熟悉的绞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黛玉猛地低头，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肩膀剧烈起伏，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姑娘！姑娘您慢点！”紫鹃慌忙放下玉杯，伸手为她顺着脊背，另一只手飞快地去取痰盒。帕子捂住唇齿，温热的液体透过布料渗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待咳嗽稍缓，黛玉抬眼，瞥见痰盒中那一抹刺眼的鲜红，眼底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

病根已种，药石无医。即便重活一世，这具先天不足的身体，依然沿着命定的轨迹走向衰亡。

但这一次，她知道了结局。

“没事的，紫鹃。”她轻声安抚着惊慌失措的丫鬟，声音平静得反常，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奇异的微笑，“不过是旧疾罢了，死不了。”

至少，现在不会。

紫鹃被她这副模样弄得愈发困惑。往日里姑娘咳得重了，总会眼圈发红，眉宇间满是哀怨，今日却这般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冷意。可她不敢多问，只能服侍着黛玉重新躺下，又取来安神的汤药，低声劝道：“姑娘喝点药再睡吧，太医说这药能润喉止咳。”

黛玉没有拒绝，抬手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她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前世喝了无数汤药，这点苦，比起焚稿断痴情的痛，算得了什么？

帐幔落下，隔绝了窗外的月光与竹影。黛玉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眼底清明得可怕。

前世的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抄检大观园时，王夫人带人搜走她箱中旧帕的决绝；中秋夜联诗时，“冷月葬花魂”的谶语；宝玉送她旧帕时，那眼底的深情与后来拜堂时的麻木；还有她临死前，听到的那阵欢天喜地的鼓乐声，刺得她耳膜生疼。

那些虚情假意，那些阴谋算计，那些无力回天的绝望，都化作利刃，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心口的绞痛再次袭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却被黛玉硬生生逼了回去。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痛感让她保持着清醒。

上天既然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不会再把短暂的生命，寄托在一个连承诺都无力守护的人身上；不会再为那些虚假的温情消耗自己，让本就孱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不会再任由他人摆布，做一枚任人丢弃的棋子，直至油尽灯枯。

窗外的翠竹在夜色中摇曳，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吟前世的悲歌，又像是在回应她此刻的决意。

“这一世...”她轻声自语，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不会再为你们，流一滴眼泪。”

天色将明未明，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晨曦透过窗棂的缝隙，洒进室内，在地面投下细长的光影。黛玉缓缓坐起身，披了一件素色披风，走到妆台前。

铜镜打磨得光亮，映出一张苍白却清丽的面容。柳叶眉，杏核眼，鼻梁秀挺，唇瓣因刚咳过血而带着一丝天然的嫣红。只是那双往日里盛满哀怨与痴情的眸子，此刻却如寒潭般幽深，藏着超越年龄的了然与决绝。

她拿起桃木梳子，一下一下梳理着乌黑的长发。发丝柔顺地划过梳齿，动作缓慢而坚定。每梳一下，前世的执念便淡一分；每梳一下，今生的决意便深一分。

命运给了她重来的机会，不是为了重复悲剧，而是为了改写结局。

“老太太的慈爱，太太的算计，宝姐姐的温婉...”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念出这些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还有宝玉的痴情...这一世，咱们慢慢来，好好算。”

晨光终于冲破黑暗，洒满整个潇湘馆。金色的光线笼罩着她单薄的身影，将她眼底的寒意稍稍冲淡，却更凸显出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

林黛玉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寄人篱下、泪尽而亡的孤女。

她是绛珠仙草归来，是知晓所有结局的复仇者。

而这出由旁人书写的悲剧，从今日起，该换她来执笔了。

绛珠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