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停在一个独立的恒温饲养间前。透过特殊的强化玻璃,能看到里面分隔成许多小单元。
“这里是我们目前几个关键项目的活体实验区。”他操作控制面板,调出权限,“特别是A系列,比如A16,”他指向其中一个标记着“A16”的笼子,里面一只小白鼠正安静地蜷伏着,毛色纯白,看起来与普通小白鼠并无二致,“它的神经递质受体经过特殊编辑,是下一阶段验证的核心,独一无二。”
他强调了“独一无二”四个字。
“我明白,重要性我一定注意。”我连忙点头。
或许是因为紧张,又或许是因为这实验室里无处不在的方凯毅的存在感。
当他临时被一个通讯请求叫走,示意我可以再自行看看,并特意嘱咐我可以试着给A16补充一点特定营养剂时,我几乎是带着一种“必须做好”的迫切,打开了那个笼子。
动作有些急。笼门的卡扣比想象中紧,我用力一扳——
也许是角度不对,也许是力道用岔了。
那小小的、白色的身影,像一道闪电,趁着那瞬间的缝隙,猛地窜了出来!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眼睁睁看着那道白影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倏地一下,钻进了旁边大型仪器底部错综复杂的线缆和支架缝隙里,消失不见。
时间仿佛凝固了。全身的血液好像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浑身的冰凉。
A16。独一无二的A16。方凯毅核心阶段检测的A16。
我僵在原地,手指还维持着开笼门的可笑姿势,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一路爬升,攥紧了我的呼吸。
脚步声由远及近。
方凯毅回来了。
他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异常。目光扫过敞开的空笼子,再落在我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
实验室顶灯的冷白光线倾泻而下,落在他深邃的眼窝处,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空荡荡的笼子,看了足足有五秒。
空气凝滞,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然后,他抬起眼。那双眼睛黑得纯粹,里面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的平静。
“你先出去。”
语气清晰,平稳,没有任何波澜。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死了,发不出任何声音。腿脚发软,几乎是凭借本能,我踉跄着,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实验室。方才惨白的脸这会儿又觉得脸上热地烧人,我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的。
被暂时安排在一间休息室里,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哗啦啦地冲刷着玻璃,模糊了整个世界。每一次走廊传来脚步声,我的心都会猛地一抽,以为是方凯毅派人来下最后的“通牒”。脑海里反复播放着小白鼠窜出的瞬间,和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愧疚和不安逐渐在我的心里升腾。
不能就这样。至少,要道歉,要承担……
鼓起残存的勇气,我再一次走向他的独立办公室。门虚掩着,我轻轻敲了敲。
“进。”里面传来他平淡的声音。
推开门。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在看一份文件。听到我进来,他并没有抬头,只是用笔在纸上标注着什么。雨声被厚重的门窗隔绝,室内只剩下空调轻微的送风声,和他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方师兄……”一开口,声音便是抑制不住的颤抖,“对不起,关于A16……是我的重大失误,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我愿意赔偿,尽我所能……”
他终于放下了笔,缓缓抬起头。
那双眼睛看向我,依旧没什么表情,像是在审视一个无关紧要的实验变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短促,没有任何愉悦的成分,反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赔?”他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椅背上,目光锁住我,“拿什么赔?”
我语塞,是啊,拿什么赔?那种独一无二的实验体,其价值根本无法用金钱衡量。
他突然站起身,步伐稳健地向我走来。
“小师妹,看你吓得。”他忽而唇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些,微微俯下身与我的眼睛平视。镜片后那双狭长,清冷却漂亮极了的眼眸此刻却在看着我,笑。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眼神似乎有瞬间的飘忽,但快得抓不住。随即,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像是理清了某种纷乱的思绪,再开口时,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没关系。”他说。
“A16,已经找到了。”
我僵在原地,大脑彻底宕机。找到……了?
“就在你之前待的休息室角落,缩在窗帘后面。可能是受到惊吓,跑进去躲起来了。”他语气平淡地解释着,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刚刚下面的人清理时发现的,已经送回饲养间了。”
“找到了。。?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愉悦,而是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我下意识地,长长地呼一口气。身体里那根绷断的弦,终于落了下来,留下微微的颤抖。
“给方师兄添麻烦了”我喃喃着,声音还有些发虚,“是我太不小心了……”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雨很大,我送你回去。”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行驶在被雨水浸透的街道上。车窗外,霓虹灯光在湿滑的路面上拉出模糊迷离的光带。车内很安静,只有雨刮器规律摆动的声响,以及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我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偏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景象,身心俱疲。狭窄的空间里,窗外的雨声如此清晰,车内却十分安静,安静到我可以听到他在身旁均匀的呼吸声。偶尔他问两句我的工作的事情,我也回两句,莫名有很种安心感。他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低沉磁性的声音,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从他的口中传出,也别有一番滋味。
车子在我临时落脚的公寓楼下停稳。
“谢谢方师兄。”我解开安全带,低声道谢。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前方被雨水模糊的挡风玻璃上,侧脸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的唇角勾起,“好好休息。”
我推开车门,撑开伞,走入绵密的雨幕中。直到走进单元门,身后才传来车子重新发动,驶离的声音。
回到寂静的公寓,脱掉被雨水沾湿的外套,我靠在门板上,闭上眼。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空笼子,是他垂眸时睫毛投下的阴翳,是他的冷冰冰的语气“出去”,以及他在雨中开车送我回来,车厢里环绕的清晰低沉的寥寥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