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坐落在黑风山脉的褶皱里,灰瓦木墙,一条青石板路贯穿东西。晨雾未散,早市的喧嚣已然升起。卖菜的农人、赶集的乡民、挑着担子的货郎,交织成一幅鲜活的人间烟火图。
黎九婴——现在是阿九,跟在少年身后,走进这座陌生的小镇。她身上穿着少年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粗布衣裙,略有些宽大,袖口磨得发白。三天前那场与野猪的遭遇,让她在这个名为“哑巴”的少年眼中,从“需要送走的麻烦”,变成了“可以暂留的伤患”。
“李大夫的医馆在前面。”少年言简意赅,脚步不停。他背上的藤筐里装着那只野猪最值钱的獠牙和皮毛,准备换些钱粮和药材。
阿九默默跟着,目光悄然打量着四周。镇子不大,但五脏俱全。铁匠铺叮当响,酒旗在微风中摇晃,几个孩童追逐着跑过,溅起石板路上的积水。一切都是那么平凡,平凡得让她恍惚——仿佛那些毁天灭地的仙魔大战、尔虞我诈的宗门博弈,只是一场过于漫长的噩梦。
然而,识海深处那个沉寂的昆仑镜光点,以及体内那股虽微弱却顽强存在的滞涩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那不是梦。
“到了。”少年在一间挂着“济世堂”匾额的医馆前停下。
医馆里飘出淡淡的药香。坐堂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眯着眼给一个妇人把脉。少年似乎与李大夫相熟,直接走到柜台前,将獠牙和皮毛放下。
李大夫抬眼看了看:“哟,哑巴,这次收获不小。这野猪个头挺凶吧?”
少年点点头,指了指身后的阿九。
李大夫这才注意到阿九,上下打量一番:“这姑娘是?”
“山里捡的,摔伤了头,记不得事。”少年语气平淡。
李大夫示意阿九坐下,三根手指搭上她的腕脉。片刻后,他眉头微蹙:“姑娘这脉象…古怪。气血虚浮,经络滞涩,像是大病初愈,又像是…先天不足?”他摇摇头,“老夫行医几十年,少见这等脉象。外伤倒无大碍,只是这失忆之症,或许需以针灸通络,辅以安神汤药,慢慢调理。”
阿九低头道谢,心中却明镜似的。什么失忆,她不过是借这个最合理的借口,掩饰自己对这具身体、这个时代的全然陌生。至于脉象古怪…这身体的原主人恐怕真的有些问题。
少年付了诊金和药钱,拿了几包草药。走出医馆时,日头已高。
“你先回去。”少年将药包递给阿九,指了指镇子西头,“沿着这条路走到头,河边那间木屋就是。门没锁。”
“你呢?”阿九接过药,下意识问。
“打铁铺还欠我一把柴刀。”少年说完,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阿九按照指示,沿着青石板路向西走。路过一处卖炊饼的摊子时,香气扑鼻,她才意识到自己腹中空空。她摸了摸身上,分文没有。
正踌躇间,摊主大娘看了看她苍白的脸色和手里的药包,拿起一个热腾腾的炊饼塞过来:“姑娘,拿着吃吧,瞧你瘦的。是哑巴家新来的?”
阿九一愣,接过炊饼,有些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那孩子不容易,”大娘叹口气,“一个人在山里讨生活,冷冰冰的,心肠倒不坏。你既跟他一处,互相照应着也好。” 大娘絮絮叨叨说了几句,又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阿九捏着温热的炊饼,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在过去的生命里(无论是魔尊还是小师妹),她鲜少接受过这样纯粹而不求回报的善意。
她慢慢走到河边,果然看见一间孤零零的木屋。屋子很简陋,但收拾得整齐干净。门前一小片菜畦,绿意葱葱。屋后是潺潺的河水,对岸是郁郁葱葱的山林。
推门进去,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一灶,和一个粗糙的木架,架上摆着些兽皮、山货和简单的工具。墙角立着那柄自制的木弓和几支石箭。
一切都透着主人的清贫、孤寂,以及一种近乎严苛的秩序感。
阿九在床边坐下,慢慢吃着炊饼。目光扫过屋内每一处细节,试图拼凑出那个名叫“哑巴”的少年的生活轨迹。他身手不错,明显习过武(或者更准确说,是生存的本能磨砺出的技艺),却甘于隐居在这偏僻山村;他警惕心强,不轻易信人,却救了她这个来历不明的“麻烦”;他沉默寡言,似乎没有家人,独自在此生活了不短的时间。
这个少年萧澈,与后来那个青云宗清冷孤高、剑心通明的天才弟子萧澈,似乎相去甚远,却又在某些本质上一脉相承。
正思忖间,屋外传来脚步声。阿九起身,看到少年扛着一把新打的柴刀回来了。他额上有些汗珠,看见阿九在屋里,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灶上有米,自己煮。”他将柴刀放在门边,走到屋后的小棚子下,开始处理剩下的野猪肉。动作娴熟利落,显然做惯了这些活计。
阿九走到灶边,揭开米缸,里面是糙米。她沉默地生火、淘米、煮粥。这些最基础的活计,对她而言竟有些陌生。魔尊不需要做饭,青云宗小师妹也无需自己动手。她做得磕磕绊绊,火候掌握不好,粥煮得有些糊。
少年处理好肉,走进来看了看锅里,没说什么,只是接过勺子搅了搅,又添了勺水。
两人没有多余的交流,一顿简单的午饭在沉默中完成。糙米粥,一点咸菜,还有少年烤的一小块野猪肉。
吃完饭,少年指了指屋角的药罐:“药,自己煎。” 然后便拿起柴刀和绳索,看样子又要进山。
“你去哪?”阿九忍不住问。
“砍柴。”少年顿了顿,回头看她,“天黑前回来。别乱跑,镇上最近不太平。”
“不太平?”
“有生面孔在打听事情。”少年留下这句含义不明的话,推门出去了。
木屋里恢复了寂静,只有灶膛里未尽的柴火偶尔发出噼啪轻响。
阿九坐在床边,看着简陋的屋子,窗外流淌的河水,远处苍茫的群山。
昆仑镜将她送到这里,送到这个看似与过往一切毫无关联的时间与地点,送到这个尚未成为“萧澈”的少年身边。
是巧合,还是某种必然?
她缓缓闭上眼,尝试再次沟通识海中那点微光,依旧毫无反应。体内的滞涩感依旧,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服下李大夫开的安神药后,那股滞涩带来的隐痛似乎减轻了一丝。
她需要力量,需要弄清楚现状,需要知道其他人——沈听澜、顾清辞、凌凤卿、裴寂、玄墨,还有叶惊弦——他们是否也在这个时空的某个角落?他们是否还拥有记忆?
但眼下,她只是一个失去记忆、身无分文、寄人篱下的孤女阿九。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门边那柄新打的柴刀上,又移到墙角那柄粗糙却坚实的木弓上。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当务之急,是先在这个叫青石镇的地方,活下去。
然后,等待。
等待力量恢复的契机,等待迷雾散开的时刻,也等待…与那些刻骨铭心的名字,再次相逢。
无论那是福是祸。
窗外,山风拂过林梢,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古老的低语。
阿九起身,拿起药罐,走到灶边,开始生火煎药。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她沉静而坚定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