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墓园种了一片白色百合。
每周末都来,假装是祭奠陌生的他。
直到守墓人递给我一封信:
「姑娘,三年前他就嘱咐我——
等那个带百合迷路的女孩出现,
把这封信交给她。」
信里只有一行字:
「你每年都走错墓园,
但今年,我终于等到你了。」
每周六的清晨,露水还挂在草叶尖上时,百合便会出现在城西的南山墓园。她总会穿一身素色的衣服,手里捧着一束新摘的白色百合,花瓣上带着水汽,像是刚哭过的样子。
她沿着熟悉的小径向上走,脚步不疾不徐,最终停在半山腰一个朝东的墓碑前。墓碑上没有照片,只刻着一个名字:陆予。一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名字。
百合会俯身,将怀里带着露水的百合轻轻放在墓前,取代上周那束已经干枯蜷缩的花。然后,她会站上一会儿,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又似乎穿透了石碑,望向很远的虚空。她的神情平静,看不出太多悲戚,只有一种悠远的、旁人无法打扰的沉寂。
南山墓园的守墓人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姓陈,脸上沟壑纵横,记录着岁月的风霜。他常坐在门口那间小石屋前的矮凳上,看着形形色色的扫墓人。百合第一次来,怯生生地问路,说要找“陆予”的墓时,他指了方向,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树影后,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情绪。
此后每周,她都会准时出现。陈伯多数时候只是在她经过时微微颔首,并不多话。有时天气突变,他会提前将一把黑伞挂在墓园入口的铁门上,百合来时,便能看见。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的、无需言说的关照。
百合并非来祭奠挚爱。三年前,与她相恋七年的男友林澈在一次意外中离世,葬在城北的静安墓园。最初的几个月,她几乎活不下去,每周都去静安墓园,在那方熟悉的墓碑前坐上整整一天,眼泪流干了,就和冰冷的石头说话,说到嗓子沙哑。
后来,生活推着她向前,悲痛被时间沉淀,去墓园的频率从每周变成了每月,又变成了只在清明、忌日和一些特别的日子。她试图开始新的生活,但心里总有个角落,荒芜着,灌满了风。
一年前的某个周末,她本该去城北的静安墓园,却不知怎的,神使鬼差坐反了公交车,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南山墓园。等她意识到错误时,天色已近黄昏。她仓皇地走在寂静的墓园里,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掠过眼前,心中充满了走错地方的荒谬感和对林澈的愧疚。就在那时,她看到了“陆予”的墓碑。很干净,但似乎没什么人来祭奠,透着一种孤寂。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里的那束百合放在了这座陌生人的墓前。
“就当……是缘分吧。”她对着冰冷的石碑低声说,仿佛为自已的迷路和错置,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从那以后,她开始每周都来。这里成了她一个隐秘的寄托。对林澈的思念太过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而在这个无人知晓的、陌生的墓碑前,她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平静。她不必扮演一个悲伤未亡人的角色,她只是来送一束花,给一个或许同样孤独的灵魂。她甚至在心里为这个“陆予”编织了一些简单的故事,想象他可能是个温和的、喜欢安静的画家,或者一个英年早逝的学者。
这个秘密的仪式,她进行了一年。
直到这个周六。
天气有些阴沉,云层低垂,像是要下雨。百合照例放下新鲜的百合,准备离开时,一直沉默地坐在石屋前的陈伯,却缓缓站起身,向她走了过来。老人手里拿着一个泛黄的、边角有些磨损的白色信封。
“姑娘,”陈伯的声音沙哑,带着常年被风吹日晒的干涩,“这个,给你。”
百合愣住了,疑惑地看着老人,又看看他手中的信封。信封上没有署名。
“是三年前,”陈伯的目光越过她,望向那座“陆予”的墓碑,眼神悠远,“一位姓陆的先生嘱咐我的。他说,等那个……每年都会来、但似乎总是走错地方的,带着百合花的姑娘出现,就把这个交给她。”
百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走错地方?带着百合花?他……知道?
她接过信封,指尖有些冰凉,带着轻微的颤。信封很薄,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
她走到旁边一棵老松树下,背对着陈伯和那片寂静的墓碑,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封口。
里面果然只有一张普通的信纸。展开,上面是几行略显潦草、却依旧能看出风骨的字迹。那字迹,她太熟悉了。熟悉到足以让她的呼吸在瞬间停滞,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那是林澈的字。
绝对没错。
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一行:
「你每年都走错墓园,但今年,我终于等到你了。」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简单的日期,赫然就是三年前,他离开的那个春天。
手中的信纸飘落在地,百合猛地抬头,望向那座写着“陆予”的墓碑。阳光终于挣脱了云层,一缕金辉恰好落在石碑上,将那个名字照得清晰无比。
陆予?林澈?
一个荒谬又惊人的猜想,像惊雷一样在她脑海中炸开。难道他……没有死?或者,这墓下根本空无一人?这一切,从三年前的“意外”,到安葬在“静安墓园”(她每年都去祭奠的地方),再到她一年前“迷路”来到南山,全都是他精心安排的?为什么?
是为了离开她?还是……有更深的、她无法想象的原因?
信上的“今年”是什么意思?是写于三年前,预料到她在未来某一年会“迷路”至此?还是……他其实一直在某个角落,看着她年复一年地走错,直到她“终于”走到了他预设的这个地方?
无数个疑问像潮水般涌来,冲击得她站立不稳。她扶住粗糙的松树树干,指尖用力到泛白。
那个她哀悼了三年、以为早已化为尘土的人,可能一直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而这片她寄托了一年心事的墓园,这座她倾诉了无数心事的陌生墓碑,竟然是他为她设下的一个局,一个等待了三年(甚或更久?)的谜题终点。
她缓缓弯腰,捡起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信纸。上面的字迹,在透过松针的斑驳光线下,清晰得刺眼。
风吹过墓园,带来百合花淡淡的香气,和她耳边仿佛响起的三年前,林澈带着无奈笑意的声音:“傻百合…你啊,总是这样迷迷糊糊的……”
原来,那句宠溺的调侃,竟是一语成谶。
她站在原地,望着那座墓碑,很久,很久。墓园寂静,只有风穿过松林的低吟。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感到被欺骗的愤怒,还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抑或是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只知道,她以为早已结束的故事,原来,才刚刚掀开真相的一角。而故事的另一个主角,或许,正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