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城市还在沉睡,
我却在顶楼天台上,看着那个每天准时出现的女人纵身跃下。
这是本月第七次。
每一次,她都落在同一个位置,分秒不差。
今天,我决定带一束她最爱的白色洋桔梗,
在她坠落前,轻声问出那个问题:
“这一次,需要我接住你吗?”
凌晨四点三十七分。城市浸泡在一种黏稠的、墨蓝色的寂静里。只有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滑过的车灯,像濒死生物最后的神经电流,微弱地划破这片混沌。风是凉的,带着后半夜沉淀下来的尘土和金属的腥气,吹过废弃天台粗糙的水泥地面。
我靠在一截锈蚀的通风管旁,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水泥剥落处的粗糙颗粒。视线尽头,那栋鹤立鸡群的玻璃幕墙大厦——“恒运国际中心”,在凌晨的微光里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它的顶层,某个位置,是我目光锚定的地方。
四点三十九分。心脏在胸腔里敲击出沉闷的鼓点。我深吸一口气,那股熟悉的铁锈味混杂着城市废墟特有的颓败感灌入肺腑。来了。一种近乎本能的预感攫住了我。
果然。一个模糊的白点,出现在恒运大厦顶层边缘。极其微小,在庞大的建筑背景下,脆弱得像一粒随时会熄灭的星火。
即使隔着这样的距离,我依然能辨认出那抹身影。修长,穿着一件看起来像是丝质或是某种轻薄料子的白色衣物,在凌晨的风里,衣袂应该会飘动。像一只被惊起的白鸽,或者,一片被狂风过早扯离枝头的花瓣。
她的起跳没有任何犹豫。没有攀爬,没有徘徊,没有那种戏剧性的、张开双臂拥抱虚空的姿态。就是那样一种决绝的、笔直的,甚至带着某种奇异优雅的,脱离那个平面。
坠落。
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近乎匀速的坠落。不是那种越来越快的、被地心引力疯狂撕扯的自由落体。更像是一片羽毛,被设定好了轨迹,精准地飘向既定的终点。
我的目光追随着那道下坠的白线,喉咙发紧。每一次,都是这样。眼睁睁看着,像一个被钉在原地的观众,观看一场永不更改的默剧。
她落在恒运大厦侧面,一个巨大的、早已废弃不用的立体停车楼的顶层平台上。落点分毫不差,正在平台中央那片因为常年积水无人清理而泛着暗绿苔藓的区域旁边。
没有预想中血肉撞击的沉闷巨响。事实上,什么声音都没有。那片白色身影在接触地面的瞬间,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或者一道流光没入深渊,倏忽间便消失了。没有痕迹,没有残留。只有那片空地,一如既往地空着,等待着下一次的填充。
这是本月第七次。我亲眼见证的第七次。
第一次,我以为是幻觉,是连续熬夜产生的谵妄。第二次,我冲下这栋破楼,发疯似的跑过三个街区,冲到那个停车平台,那里空空如也,只有风吹过破损护栏发出的呜咽。第三次,第四次……我开始记录时间,测量角度。每一次,都是凌晨四点四十分。每一次,都落在那个该死的、分毫不差的位置。
她是谁?为什么重复这绝望的仪式?为什么只有我看见?
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这个城市巨大的、运转不休的齿轮似乎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卡顿,而我是唯一被卡住的、无关紧要却又无法脱身的尘埃。
今天,不能再只是看着了。
我直起身,离开倚靠的通风管。天台上风更大了些,吹得我单薄的外套猎猎作响。我弯腰,从脚边拿起那束来时就放在那里的花。
白色洋桔梗。花瓣娇嫩,带着晨露的湿润气息,在周遭破败环境的映衬下,显得极不真实,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献给虚妄的祭品。我怎么知道她喜欢这个?或许是某次注视她坠落时,脑海里凭空冒出的念头,固执地扎根,挥之不去。我相信了这种毫无来由的直觉。
四点三十五分。我握紧花束,冰凉的茎秆硌着掌心。转身,下楼。废弃居民楼的楼梯间堆满垃圾,弥漫着霉味和尿臊气。我快步穿过,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引起回响。
跑过寂静的街道。路灯的光晕是昏黄的,把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城市依旧在沉睡,或者说,在一种冷漠的假寐中。没有人关心一个在凌晨狂奔的人,和他手里那束不合时宜的鲜花。
恒运大厦和它旁边的立体停车楼,像两个沉默的巨人。停车楼的入口铁门早已锈蚀,挂着一把被砸坏的锁。我侧身挤了进去。
内部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黑暗和空旷。空气里是浓重的机油、灰尘和混凝土的味道。我沿着布满油污和涂鸦的螺旋车道向上跑,脚步声被无限放大,在巨大的空间里碰撞、回荡。
心脏在狂跳,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那个即将到来的时刻,和那个荒谬的决定。
顶层平台。视野豁然开朗,但也更加破败。地面坑洼,散落着碎石和废弃的零件。那片长着暗绿色苔藓的积水区,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就是这里。
我站定,调整着紊乱的呼吸。抬头望向对面。恒运大厦顶层的边缘,在更高处,隐没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四点三十九分。
风似乎停了。万籁俱寂。
那个白点,准时出现。
和之前七次一样。起跳,坠落,朝着这个无可更改的终点。
她下来了。像一枚被设定的子弹,穿透凝固的空气。白色的衣裙在坠落中向后飞扬,像一对残缺的翅膀。
我向前几步,站到了那片苔藓区的边缘,正好是她每次“消失”的位置前方。我能更清楚地看到她了,虽然面容依旧模糊,但那种决绝的、甚至带着一丝安详的姿态,却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
时间被拉长了,又好像被压缩成一个瞬间。
在她即将触及地面——或者说,在她往常会“消失”的那个临界点——的前一刹那,我迎着她下坠的轨迹,向上伸出了没有拿花的那只手臂。一个徒劳的、象征性的想要承接的动作。
同时,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发紧,但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这死寂:
“这一次,需要我接住你吗?”
风掠过平台,卷起细微的尘埃。
那束白色洋桔梗,在我另一只手中,花瓣轻轻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