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芙蓉山血战方歇,斩情派虽得惨胜,然山门残破,伤亡颇重,更兼首恶温戴尔被囚玄冰狱,诸多隐秘待查,燕星蝶、凌霜并苍松、清月等正自忙于善后,整顿防务,一时千头万绪。
却说那西剑门掌门王子秀,此刻却是坐卧难安,五内俱焚。非为肩头箭创疼痛,实因心中那“约法三章”如紧箍咒般,时时勒紧。屈指算来,自离青城山往援芙蓉,至今早已逾“两日一报”之期多时,更兼期间于隐雾谷、芙蓉山两番恶战,身上挂彩,此等情状若被夫人李月娥知晓,纵有百口,亦恐难辩!念及夫人那柳眉倒竖、玉面含霜之态,王子秀便觉颈后寒风飕飕,真真是惶惶不可终日。
“唉!流云剑纵能斩妖除魔,却斩不断这家中雷霆啊!”王子秀于客舍内长吁短叹,抓耳挠腮,形貌甚是狼狈。正自无计可施,忽瞥见窗外一道身影掠过,正是那斩情派弟子华磊,指挥着几名同门搬运救治伤患所用之药物,行事井井有条,言语温和得体。
王子秀眼前陡然一亮,如见救星!“是了!此子心思机敏,口齿伶俐,由他出面代为陈情,诉说其中艰险,或可消解夫人几分疑忌!总好过王某自家回去,笨口拙舌,越描越黑!”
念及此,王子秀再难按捺,整了整衣冠,便往那砺剑堂去寻燕星蝶与凌霜。
时燕、凌二人正与清月师太、苍松真人商议那温戴尔审讯之事,见王子秀形色匆匆而来,皆感讶异。
王子秀不及寒暄,冲着燕、凌二人便是深深一揖,面带苦色,言辞恳切:“燕掌门,凌长老,王某……王某有一不情之请,万望二位成全!”
燕星蝶凤眸微抬,淡然道:“王掌门何必多礼,但讲无妨。此番芙蓉山得以保全,多赖王掌门并西剑门诸位高义,我等感激不尽。”
王子秀搓着手,讪讪道:“不敢当,不敢当。实在是……实在是家中有些许俗务,亟需料理。王某欲先行返回汉中一趟,只是……只是此行波折,恐内子不明就里,心生误会。故而……故而想向二位暂借贵高足华磊贤侄一用,随王某同往汉中,将此番经历,代为向拙荆分说明白。华贤侄机辩过人,有他同行,或可省却许多口舌麻烦。” 言罢,又是连连作揖,姿态放得极低。
凌霜闻言,清冷面容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莞尔,她自是知晓王子秀惧内之名,亦明其苦衷。燕星蝶亦是心下了然,略一沉吟,便颔首道:“王掌门家事要紧。华磊虽需协助处理战后事宜,然王掌门之事亦非小事。便让他随你走一遭吧。” 随即唤来华磊,吩咐道:“华磊,你且随王掌门往汉中一行,务必将王掌门此番为武林公义,舍生忘死、力战负伤之事,向王夫人详加禀明,莫使英雄受屈,家宅不宁。”
华磊何等聪慧,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躬身领命:“弟子明白,定不辱命,必使王夫人知晓掌门一片苦心与赫赫战功。”
王子秀见燕、凌二人如此爽快,华磊亦应承得干脆,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感激涕零道:“多谢!多谢二位!此情王某铭记于心!待家中事了,定再率门人前来,共商剿魔大计!” 当下不敢耽搁,唯恐迟则生变,匆匆与苍松、清月等人别过,便带着华磊与手下西剑门弟子,离了芙蓉山,望汉中方向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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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话。王子秀归心似箭,更兼心怀忐忑,恨不得肋生双翅。不一日,已至汉中西剑门。
方至庄门,便觉气氛有异。守门弟子见掌门归来,虽面露喜色,然眼神闪烁,俱都低眉顺目,不敢多言。王子秀心头咯噔一下,暗叫不妙。硬着头皮踏入中堂,果见其夫人李月娥端坐于主位之上,面沉似水,手捧着一茶,却不见饮用,只将那茶盖与杯沿轻轻相叩,令人心悸的“嘚嘚”之声。
堂下侍立的弟子、仆役,皆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口。
“夫……夫人,我……我回来了。”王子秀挤出一丝笑容,上前赔笑道。
李月娥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冷冷道:“哦?还知道回来?我还道王大门主如今侠名远播,已是乐不思蜀,忘了这汉中还有个家,有个惹人嫌的黄脸婆了呢。”
王子秀头皮发麻,忙道:“夫人这是哪里话!王某便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绝不敢忘了夫人!实在是江湖突发变故,事态紧急,不得已而为之啊!” 他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向身后的华磊使眼色。
华磊会意,整了整衣衫,上前一步,从容不迫,向李月娥深施一礼,朗声道:“斩情派末学后进华磊,奉掌门燕星蝶、长老凌霜之命,特随王掌门前来,拜见王夫人,并陈情王掌门此行始末。”
李月娥这才微微抬眼,打量了华磊一番,见其气度沉稳,目光清正,不似奸猾之徒,语气稍缓:“又是你啊。你家掌门、长老派你前来,所为何事?莫非是我家这位在外头,又惹了什么连累贵派的麻烦?”
“夫人明鉴,非是麻烦,实乃大功,更是救命之恩!”华磊声音清越,语速平缓,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夫人容禀。月前,西域邪宗‘淫奢密宗’勾结‘残情阁’余孽,复出为祸,其势猖獗,更欲染指中原。峨眉清月师太、青城苍松真人并我家掌门,于青城山会盟,共商除魔大计。因慕王掌门‘流云剑’威名与侠肝义胆,特遣晚辈亲往汉中,恳请王掌门出山,襄此盛举。此乃江湖公义,亦是维护我中原武林安宁之大事,王掌门慨然应允,实乃大丈夫本色!”
他先捧高王子秀之动机,将其行为定位在“江湖大义”之上。
李月娥冷哼一声:“这些大道理,我妇道人家不懂。我只问他,临行前我是如何嘱咐的?两日一报平安,可能做到?何以一去多日,音讯全无?莫不是,和哪个女侠切磋武艺切磋到乐不思蜀了?
华磊不慌不忙,再施一礼,神色转为凝重:“夫人,非是王掌门不欲传讯,实是情势所迫,身不由己!”
他遂将前后经历,娓娓道来,言语之中,极尽渲染之能事:
“王掌门应盟约之后,即刻动身,奔赴青城。然魔教狡诈,早已于险要之处设下埋伏。王掌门一行,行至那‘落魂峡’中,忽遇十余名西域妖人伏击!彼等武功诡异,身法如鬼似魅,更兼施展妖法,挥洒那‘销魂艳魄雾’,专攻人心神,中者立时幻象丛生,神智迷失,端的厉害无比!”
华磊描述那落魂峡之战,将王子秀如何临危不惧,如何于妖雾之中紧守灵台,方得清明,继而如何施展流云剑法,与群魔浴血奋战,最终虽击退强敌,然自身亦内力耗损,受了内伤,故而耽搁了行程。
“此一战,凶险异常!若非王掌门心志坚毅,武功高强,换作旁人,只怕早已身陷魔掌,神魂俱丧!”华磊语气沉痛,仿佛亲见其景,“然王掌门顾全大局,唯恐误了会盟之期,强压伤势,日夜兼程,赶赴青城。此等信义,苍松真人、清月师太皆为之动容!”
接着,他又言及青城会盟后,联军深入川西搜寻魔窟,却误入“隐雾谷”,再战那密宗高手“极乐净土尊”。“那净土尊,乃魔尊座下第一高手,武功已臻化境!联军之中,苍松真人、清月师太轮流上阵,皆未能取胜!危急关头,王掌门不顾自身伤势未愈,毅然挺身而出,施展‘流云剑法’与之周旋,虽最终惜败,然其勇气,可昭日月,亦为燕掌门、凌长老最终联手败敌,创造了良机!此战,王掌门之功,不可没也!”
“就在此时,忽闻噩耗,魔教竟兵分两路,勾结五毒教、幽冥教,大举围攻我斩情派根基芙蓉山!山门危在旦夕,无数同门命悬一线!王掌门闻讯,义愤填膺,全然不顾自身连番恶战、伤势加重,当即随联军主力,马不停蹄,奔赴鄱阳湖!”
华磊声音激昂,将芙蓉山下那场血战描绘得如同亲历:
“及至山脚,但见火光冲天,杀声震野!王掌门身先士卒,流云剑光所向,魔教妖人纷纷辟易!彼时有一幽冥教长老,武功阴毒,连伤我数名同门,王掌门见状,怒喝一声‘妖孽休得猖狂’!竟是以带伤之躯,与之激斗数十回合,终一剑破其鬼爪,将其重创!然激斗之中,旧伤迸发,新创又添,王掌门亦是血染衣袍,然其鏖战之心,始终未懈!直至联军大获全胜,魔教溃败,王掌门方力竭几乎倒地!此等为友派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之义,我斩情派上下,无不感佩五内!”
一番话语,真个是抑扬顿挫,情理交融。将王子秀塑造成了一个为江湖大义舍生忘死、为朋友两肋插刀、勇战负伤、信守承诺的英雄形象。尤其刻意强调了其受伤之重、奋战之勇,以及对斩情派的莫大恩情。
华磊言罢,再次向李月娥深深一揖,语气恳切至极:“夫人,王掌门此行,非为私利,实乃为天下武林,为朋友道义!其间艰辛险阻,非言语所能尽述。延误归期,实是身陷重围,搏命厮杀,无暇他顾;身上伤势,更是力战妖邪,守护正道之明证!晚辈奉掌门之命前来,一为陈情,二为致谢!若非王掌门并西剑门诸位高义,我芙蓉山恐已遭不测!此恩此德,斩情派永世不忘!还望夫人明察秋毫,体谅王掌门一片公义之心,莫要因误会而责难于江湖功臣啊!”
他这一番说辞,真可谓滴水不漏,既全了王子秀的颜面,又点明了其功劳苦劳,更将斩情派置于“欠下大人情”的位置,让李月娥即便有心发作,也难找到由头。
李月娥初时面罩寒霜,然听着华磊叙述那落魂峡之险、隐雾谷之恶、芙蓉山之烈,尤其听到王子秀几番负伤、血染衣袍、力竭几殆之处,虽强自镇定,然那紧扣茶盏的手指,已微微发白。待华磊说完,她默然良久,方长长吁出一口气,目光转向一旁耷拉着脑袋、如同等候宣判的王子秀,语气虽仍带着几分嗔怪,却已缓和许多:“罢了罢了……你这呆子,在外头拼命,也不知爱惜自家身子!既然华贤侄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斩情派又如此承情,我若再行怪罪,倒显得我不明事理了。”
王子秀闻言,如蒙大赦,几乎要喜极而泣,忙不迭道:“夫人深明大义!王某……王某感激不尽!”
李月娥白了他一眼,又道:“只是你的伤……如今可大好了?还不快请华贤侄入内奉茶,好好歇息,再让厨下备些酒菜,为……为我家这‘江湖功臣’接风洗尘,也谢过华贤侄远来辛苦陈情!”
此言一出,堂内凝滞气氛顿时冰消雪融。王子秀心中一块巨石彻底落地,对华磊更是感激涕零,暗道此子真乃吾之福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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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按下汉中西剑门之事不表,且说那川西密宗秘坛之内。
极乐净土尊盘坐于一方温玉蒲团之上,周身气息沉凝,面色却不太好看。巴图尔跪伏于前,正将芙蓉山之战经过,详加禀报,尤其突出了那温戴尔如何刚愎自用,不听劝阻,一意孤行,最终导致功败垂成,自身被擒。
“尊者明鉴,”巴图尔叩首道,“非是属下等不肯尽力,实是那温戴尔圣女,仗着身份,目中无人。属下再三劝其暂避锋芒,她竟斥属下怯战,执意要与斩情派决死。结果……结果不仅麾下精锐尽丧,更连累我等险些被中原群侠合围。属下不得已,方施展‘幻影留形术’,率众突围,方能归来向尊者复命。只是……圣女被擒,恐那圣火黄尊处,不好交代……”
净土尊听罢,默然片刻,忽地发出一声冷笑,声如金铁摩擦:“交代?有何不好交代?”他目光幽深,缓缓道,“中原有句成语,曰‘断章取义’。又有俗语云,‘添油加醋’。巴图尔,你可知其意?”
巴图尔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尊者的意思是……”
净土尊淡淡道:“你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然则……那温戴尔是否曾言‘圣火黄尊信徒,唯有向前,岂有后退之理’?是否曾斥你‘怯战’?是否因其固执,方导致局势不可挽回?”
巴图尔点头:“确是如此。”
“那便是了。”净土尊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你只需将这番‘实情’,稍加修饰,禀报于那圣火黄尊。便说,我等与中原联军血战方酣,本已略占上风,然那温戴尔贪功冒进,不听号令,擅自率部突前,陷入重围。我等为救援于她,亦陷入苦战,损折颇多好手,然终究回天乏术,眼睁睁看她被那斩情派玄冰指所擒。其麾下教众,亦因其鲁莽,尽数殉教。如此……那圣火黄尊纵然心痛侄女被擒,这满腔怒火,又该向谁发泄?”
巴图尔闻言,心领神会,拜服道:“尊者妙计!如此一说,非但我等无过,反而有功!更将那圣火黄尊之恨,全然引向了斩情派与中原武林!妙哉!”
净土尊微微颔首,又道:“还有那幽冥教……幽少华小儿,竟敢临阵脱逃,坏我大事,更对圣女出言不逊!此等不识时务、反复无常之辈,若不稍加惩戒,岂非令天下人小觑了我密宗?”
巴图尔眼中凶光一闪:“属下明白!那幽冥教总坛远在滇南,然其于关中、河西一带,亦有分坛及不少产业。属下这便安排人手,寻其晦气!或暗中袭杀其外出弟子,或焚毁其名下商铺,总要叫他肉痛,知晓得罪我密宗之下场!”
“嗯。”净土尊闭上双目,语气森然,“做得干净些,莫要留下把柄。如今中原武林注意力皆在芙蓉山与我川西,正好趁机剪除这些碍手碍脚的墙头草。待圣火黄尊怒火燃起,中原正道疲于应付之时,便是我等……嗯?”
他话音未落,忽有所感,猛地睁开双眼,望向秘坛深处那最为幽暗的方向。只见那原本沉寂的、供奉着大乐尊法像的密室方向,隐隐传来一股极其隐晦,却令人心悸的波动,仿佛某种沉睡的巨物,正在缓缓苏醒。
净土尊与巴图尔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与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
“尊上他……莫非功行又有精进?”巴图尔声音带着颤抖。
净土尊长身而起,面色凝重中透着狂热:“静观其变。大乐尊神通,非我等所能揣度。或许……真正横扫中原之日,不远矣!”
秘坛之内,重归寂静,然那暗涌的魔氛,却愈发浓郁深沉。
这正是:
西剑门中巧舌簧,弥天烽火化柔肠。
密宗坛上施毒计,借刀杀人祸心藏。
幽冥未察风波恶,圣火将燃恨意长。
魔尊潜修神通广,江湖从此多痍疮。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