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顾宁璇独自走在回住处的路上,阳光有些晃眼,她下意识拐进了一条平时不太走的僻静巷子,想避开主街的车流人声。
她走得不快,甚至有些漫无目的。
排演暂告段落,难得的空闲下午,她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需要一段不需要说话,不需要思考的行走。胃部隐隐传来不适感——最近排戏不规律,老毛病又犯了。她轻轻按了按,脚步未停。
转过一个拐角,然后,她停住了。
巷子深处,一棵老槐树下,雷淞然正蹲在那里。
他背对着她,穿着简单的灰色连帽卫衣和黑色运动裤,手里拿着一小袋东西,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什么。
雷淞然似乎察觉到动静,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空气有几秒的凝固。
“阿璇?”雷淞然先开了口,声音里有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这么巧。”
顾宁璇点点头,目光落在他面前,一只瘦骨嶙峋的橘猫正埋头在他手心的小碗里吃东西,狼吞虎咽,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猫很小,看起来不过几个月大,毛色黯淡,吃得很香。
“这是……”顾宁璇走近几步。
“流浪猫。”雷淞然说,手轻轻摸了摸小猫的脑袋。
小猫瑟缩了一下,但没躲,继续埋头苦吃,“这几天总在这附近看见它,瘦得厉害,就买了点猫粮。”
顾宁璇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小猫很快吃完了碗里的粮,意犹未尽地舔着碗边,然后用脑袋蹭了蹭雷淞然的手指,细声细气地“喵”了一声。
雷淞然又从袋子里倒出一点粮,小猫立刻又埋头吃起来。
“你经常喂它?”顾宁璇问。
“第三次。”雷淞然说,目光没离开小猫,“它警惕性很高,前两次都只敢远远看着,今天才敢靠近。”
顾宁璇看着那只橘猫,它吃相很急,好像很久没吃饱过,但雷淞然的手就放在它旁边,它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或恐惧,只是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眼神里有种小心翼翼的依赖。
“你好像很会应付小动物。”顾宁璇说。
她记得大学时,雷淞然对猫狗似乎没什么特别兴趣。
“我外婆家以前养猫。”雷淞然说,“乡下散养的土猫,比这还野,慢慢喂熟了,也会来蹭腿。”
小猫吃完了第二波,终于餍足地坐下来,开始舔爪子洗脸。
雷淞然收拾好小碗和粮袋,站起身,小猫仰头看着他,又“喵”了一声,像是在道谢,然后转身,敏捷地窜进了旁边的灌木丛,消失不见。
巷子里又恢复了安静,两人一时无话。
胃部隐隐的不适感还在,让顾宁璇皱了皱眉。
“怎么了?”雷淞然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没什么,胃有点不舒服。”顾宁璇说,语气随意,“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
雷淞然看着她,沉默了几秒,忽然转身往回走:“跟我来。”
“去哪?”顾宁璇一愣。
“前面有家店,有热饮。”雷淞然没回头,但放慢了脚步等她。
顾宁璇犹豫了一下,胃部的隐痛让她没再多说,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距离不远不近,巷子尽头是一家小小的粥铺,招牌褪了色,但很干净。
“王姐,来杯热姜茶,要现煮的。”雷淞然推门进去,对柜台后的中年女人说,语气熟稔。
“哟,小雷来啦?”老板娘笑眯眯地抬头,看到顾宁璇,眼睛亮了亮,“带朋友来啦?坐坐坐,马上好。”
店很小,只有四张桌子,收拾得很干净,雷淞然拉开一张椅子,示意顾宁璇坐下,自己在她对面坐下。
“你常来?”顾宁璇问。
“这附近就这家店有现煮的姜茶,不加糖精。”雷淞然说,很自然地拿纸巾擦了下桌子,“拍戏落下的毛病,胃不能喝刺激的。”
顾宁璇顿了顿,她不知道雷淞然什么时候有了胃病,大学时他身体很好,熬夜排练是常事,从不喊累。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毕业那年,连着熬了几个大夜,急性胃炎进过一次医院。”雷淞然说得很平淡,“后来就注意了。”
老板娘端着姜茶过来,杯子里冒着热气,姜片在里面沉沉浮浮。“小心烫啊,慢点喝。”她热情地说,又打量了下顾宁璇,眼睛弯成月牙,“小雷第一次带女孩子来呢。”
“王姐。”雷淞然无奈地叫了一声,耳根有点红。
“好好好,不说不说。”老板娘笑呵呵地走了,临了还回头给了顾宁璇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顾宁璇捧着温热的杯子,姜茶的辛辣味混着红糖的甜香飘上来,她小口抿了一下,热流从喉咙滑下去,胃部的隐痛真的缓解了些。
“谢谢。”她说。
“不客气。”雷淞然说,也给自己要了杯温水。
午后的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两人一时无话,但气氛并不尴尬,只有姜茶的热气袅袅上升,在空气中缠绕、散去。
顾宁璇又喝了几口,胃里暖了,整个人也放松下来,她这才注意到,雷淞然握着水杯的手指关节处,有很淡的,已经愈合的疤痕。
“手怎么了?”她问。
雷淞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下意识蜷了蜷手指:“前段时间做道具,不小心划的,不碍事。”
顾宁璇“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她看着窗外,巷子对面有家旧书店,招牌上写着“拾光书屋”,字迹遒劲,但漆已经斑驳了。
“那家书店,开了很多年了吧?”她随口问。
“嗯,陈伯开的,得有二十年了。”雷淞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书很杂,但有些版本外面找不到。我偶尔会去看看。”
“淘到什么好东西吗?”
“淘到过一本五十年代出版的《戏剧理论导论》,里面有不少前人的批注,挺有意思。”雷淞然说,语气里有一丝怀念,“还有一套老版的《莎士比亚全集》,印刷错误百出,但纸感特别好。”
顾宁璇转头看着他,阳光照在他侧脸上,能看见很浅的青色胡茬,他说话时眼神很专注,像在回忆什么珍贵的画面。
“想去看看吗?”雷淞然忽然问。
顾宁璇愣了下。
雷淞然说,语气很自然,“就在对面,走过去一分钟,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顾宁璇犹豫了几秒,点头:“好。”
喝完姜茶,两人起身,雷淞然去付钱,老板娘说什么也不收,说“小雷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一杯茶算什么”,推让了几句,雷淞然只好作罢,道了谢,和顾宁璇一前一后走出粥铺。
推开“拾光书屋”的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店里比外面看起来大,塞得满满当当。
书架高及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书,有些看起来年代久远,书脊泛黄。
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人从柜台后抬起头,看见雷淞然,笑了笑:“小雷来啦?今天带朋友一起来了?”
“陈伯。”雷淞然点头示意,侧身让顾宁璇先进来,“随便看看。”
“随便看,随便看。”陈伯笑眯眯地,又低下头去摆弄手里一本破旧的线装书。
顾宁璇被满屋的书吸引了,她慢慢走进去,这里有各种类型的书,文学、历史、哲学、艺术,甚至还有不少早已绝版的老杂志和连环画,分类不算特别严谨,但自有一种杂乱的生机。
她抽出一本封面斑驳的《悲剧的诞生》,翻开,扉页上有娟秀的钢笔字:“赠予吾友,愿思想不灭。1987年春。”
“这本书的原主人,一定很珍惜它。”她轻声说。
“旧书的好处。”雷淞然的声音从另一排书架后传来,“能看见时间的痕迹,和陌生人的故事。”
顾宁璇把书放回去,继续往里走。
她在“戏剧影视”区域停下,这里书不多,但有些版本很老,她抽出一本《演员的自我修养》俄文译本,很旧了,但保存完好。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雷淞然走到她身侧,看着那本书,“这版翻译很少见。”
“你看过?”顾宁璇问。
“大学时在图书馆借过,没看完,太厚了。”雷淞然说,也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倒是这本,当时看得挺多。”
顾宁璇接过来看,是阿尔托的《戏剧及其重影》,一本很老的中译本,书页都泛黄卷边了,上面有不少铅笔写的批注,字迹略显青涩,但很认真。
“你的?”她指着批注。
雷淞然顿了顿,点头:“大二时买的,在旧书摊淘的,那时候……很迷残酷戏剧那一套。”
顾宁璇翻了几页,看到一句用波浪线划出来的话:“真正的戏剧,是通过动作、声音、色彩、造型,来表达一种独特的、诗意的状态……”旁边用铅笔写着:“动作先于语言,身体记忆。”
字迹是她熟悉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认真。
她的心轻轻动了一下,原来那么早,他就已经在思考这些了,而她竟然从未知道,他有过这样迷恋阿尔托的时期。
“后来觉得太极端了,就放下了。”雷淞然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不过有些想法,现在看还是有启发的。”
“比如?”
“比如,戏剧不是模仿生活,是创造另一种现实。”雷淞然说,目光落在书页上,“演员不是扮演角色,是成为通道。”
这话很深,带着他特有的思考痕迹,顾宁璇没接话,只是默默把书放回原处。
她又在书架上看到一本《空的空间》,布鲁克的,也是旧版本,她抽出来,随手翻开一页,愣住了。
那一页的空白处,用蓝色的钢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简笔的侧脸,线条很稚嫩,但特征抓得很准——是她。是她大学时习惯性托着下巴听讲的样子。
这是……他画的?什么时候?为什么画在这里?
她飞快地合上书,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快了几拍,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书插回书架,转身走向另一排。
雷淞然似乎没注意到她那一瞬间的异样,他正蹲在书架底层,翻看一摞旧剧本。顾宁璇走到“文学”区,试图平复心情。指尖划过一本本书脊,最后停留在一本淡绿色封面的诗集上——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
很老的译本,封面都磨损了。
她抽出来,翻开,里面夹着一片早已干枯的银杏叶。
书页间,有熟悉的墨水味,她忽然想起,大学时,雷淞然好像是用一种特殊的蓝黑墨水,味道很特别。
她下意识看向他,他正专注于手里的剧本,侧脸在旧书店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
这个瞬间,顾宁璇忽然清晰地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早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骄傲的少年。
“找到什么了?”雷淞然的声音忽然响起,他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本旧剧本。
顾宁璇合上诗集,放回书架:“没什么,随便看看。”她顿了顿,看向他手里的剧本,“你呢?”
“两个老本子,民间故事改编的,看看有没有灵感。”雷淞然扬了扬手里的书,走向柜台。
陈伯接过书,戴上老花镜看了看书脊上的铅笔标价:“两本,十五。”
雷淞然付了钱,陈伯一边用旧报纸包书,一边唠唠叨叨:“小雷啊,好久没见你来了,上次你找的那本《舞台灯光设计史》,我给你留着呢,就在柜台下面。”
“谢谢陈伯,下次来拿。”雷淞然接过包好的书。
“这位姑娘是第一次来吧?”陈伯看向顾宁璇,笑眯眯的,“喜欢什么书?我这里别看旧,好东西不少哩。”
“随便看看,陈伯您这店真好。”顾宁璇礼貌地说。
“喜欢就常来!”陈伯笑呵呵的,把包好的书递给雷淞然,又压低声音说道,“这姑娘好,漂亮,配你。”
雷淞然咳嗽了一声,耳根似乎有点红:“陈伯,您又瞎说。”
“我老头子看人准得很!”陈伯挥挥手,“走吧走吧,别耽误我晒太阳。”
两人走出书店,风铃声在身后清脆地响了一声。
“陈伯就爱开玩笑,别在意。”雷淞然说,声音有些不自然。
“嗯。”顾宁璇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走回粥铺附近,那只橘猫居然又出现了,蹲在老槐树下,看见他们,细细地“喵”了一声,但没有靠近。
“它记得你。”顾宁璇说。
“喂了几次,有点熟了。”雷淞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个小塑料袋,倒出一点猫粮在地上,小猫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小跑过来,低头吃起来。
“你还随身带着?”顾宁璇有些意外。
“习惯了,看到它就喂一点。”雷淞然看着小猫,声音很轻,“城市里活着不容易,能帮一点是一点。”
顾宁璇看着他的侧影,这一刻,什么比赛,什么过往,什么尴尬与隔阂,似乎都被这温暖的夕照和猫咪满足的呼噜声稀释了。
小猫吃完了,这次没立刻跑开,而是在雷淞然脚边蹭了蹭,然后走到顾宁璇脚边,仰起小脑袋,好奇地嗅了嗅。
顾宁璇僵了一下,她不太熟悉小动物,有点不知所措。
“它让你摸摸它。”雷淞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顾宁璇犹豫着,慢慢蹲下身,伸出手试探性地摸了摸小猫的脑袋。
毛茸茸的,很温暖。
小猫没有躲,反而蹭了蹭她的手心,喉咙里发出更大的呼噜声。
“它喜欢你呢。”雷淞然说。
顾宁璇没说话,只是又轻轻摸了摸小猫,小猫享受地眯起眼,然后似乎满足了,转身,轻盈地跳上旁边的矮墙,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消失在墙后。
顾宁璇站起身,拍了拍手,胃已经不疼了,她看了眼时间,确实该走了。
“我该走了。”顾宁璇说。
“嗯,我也该回去了。”雷淞然说。
他们一起走到巷子口,面前是车水马龙的大街,身后是藏着粥铺和旧书店的小巷,方向不同。
“那……”顾宁璇开口。
“下周……”雷淞然同时开口。
两人都停了下来。
“你先说。”雷淞然示意。
顾宁璇摇摇头:“没什么。你说。”
雷淞然看着她,夕阳的光落进他眼里,映出很浅的笑意:“下周如果路过,陈伯说的那本《舞台灯光设计史》,或许你会感兴趣,要不要……一起看看?”
顾宁璇迎着他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复杂和沉重,只有温和的期待。
她忽然觉得,那些横亘在中间沉重的过去,或许真的可以像旧书页一样,轻轻翻过去。
不必遗忘,但可以封存,而新的,温暖的东西,正在滋生……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清晰。
雷淞然笑了,不是礼貌的、克制的笑,而是一个很淡的、真实的笑容。“那,下周见。”
“下周见。”
顾宁璇转身,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前,她忍不住回头。
雷淞然还站在原地,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朝她挥了挥手。
她也轻轻挥了挥手,然后坐进车里,车子启动,汇入车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