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书房里。 年遐龄拿起桌上抄了一半的佛经。
昏黄的烛光在书房里跳动着,将老人伏案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枯竹的影子映在墙上。窗外夜色浓重,静悄悄的,只有远处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偶尔传来,显得这深宅大院里更加冷清。
年遐龄手里的笔在纸上停了很久,墨汁凝聚,终于滴落下来,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团浓黑的墨渍,像他此刻沉甸甸的心事。
妻子姚氏病榻前苍白虚弱却强撑着温婉的脸,临终前死死抓着他衣袖、气若游丝地求他照顾好小女儿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过。
而今天下午,年世兰那声刺耳的“病秧子”、“废物”,还有小女儿瞬间红肿的手腕和强忍哭声、把嘴唇都咬破的样子,更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着他的心。
可想到如今被皇上看中的二儿子…
年遐龄放下笔,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年遐龄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没合眼。浓重的黑眼圈和更加灰败的脸色,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煎熬。他没像往常一样去院子里散步,而是直接去了东偏院(年昭兰住处)。
年昭兰刚由桃叶伺候着喝了药,药劲儿上来,精神还是蔫蔫的,小脸苍白,只有颧骨因为低烧透着两抹不正常的红晕。烫伤的手腕仔细地涂着凉丝丝的药膏,用干净的细棉布包着。她靠在枕头上,看见父亲进来,挣扎着想下床行礼,被年遐龄快步上前按住了。
“躺着,别动。”老人的声音比昨天更沙哑,带着藏不住的疲惫。他仔细看了看女儿包着布的手腕,眼神复杂,有心疼,有自责,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提昨晚的事,也没提年世兰,只是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拨开年昭兰额前被虚汗打湿的碎发,动作是从未有过的轻柔。
“昭兰,”他开口,声音低沉,“你……怪爹爹没有处置你大姐吗?”
年昭兰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抬起那双依旧带着水汽、像受惊小鹿般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父亲。她看到了老人眼里深藏的哀伤和一丝小心。
她轻轻地摇摇头:“大姐应该不是故意的……那碗燕窝粥其实不烫的,是昭兰自己身子太差……”
年遐龄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立刻被这软糯懂事的话轻轻拨动了。他摇摇头,不再多说。
“你娘……走之前给你留了些东西。昭兰,你想看看吗?”
“昭兰……想看。”
“好。”
房门外,桃叶拿过一件厚实的银狐皮斗篷给年昭兰裹好。年遐龄就这么带着女儿,慢慢地穿过清晨微凉寂静的回廊,走向他那间满是墨香和旧书味道的书房。
书房门推开。里面光线还有点暗,长随已经机灵地点亮了书案上的蜡烛。年遐龄把年昭兰带到桌旁那张铺着厚厚狼皮褥子的紫檀木圈椅里坐好,又仔细给她拢紧斗篷,不让一丝风钻进去。
他走到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亲自打开一个木箱,里面的旧物露了出来。
看到里面的东西,年昭兰愣了一下,目光立刻被牢牢吸住了。
“这支紫毫笔,是用你出生时的胎发做的……你娘为了这个,忙活了好久……”
“这个是……”
“这是…”
年昭兰好奇地接过这些东西,每一件都浸满了母亲姚氏满满的爱意。
不知什么时候,年遐龄从书案角落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小匣子里,取出一张边缘发黄、字迹有些模糊的旧纸笺,小心地摊开在年昭兰面前。纸笺上的字迹,是女子清秀的笔迹。 “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
年遐龄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梦呓般的追忆,一字一句地念着。他念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在嘴里反复咀嚼过,浸满了岁月沉淀的苦涩。
“爹爹……”
“是我对不起你母亲。”
“……”
年遐龄那句“是我对不起你母亲”在寂静的书房里沉沉落下,他看着懵懂的小女儿,那些深埋心底、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次翻涌上来,带着陈年的苦涩。
年家后宅的恩怨,远比年昭兰听到的,看到的,要狗血得多。
年昭兰的生母姚氏,是年遐龄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出身江南姚家,姚家书香门第,姚氏更是性情温婉贤淑。
她嫁入年家不到一年,就生下长子年希尧。只是姚氏在生产时大出血被大夫断定,日后很难再有孕。
索性有了长子,夫妻二人也是有了指望。
在一次,姚氏带着年幼的年希尧回江南娘家探亲期间,她身边一个不安分的侍女吴氏,趁年遐龄醉酒用了些药爬上了年遐龄的床。
姚氏探亲归来,吴氏已被年遐龄让人压着处置,但念在吴氏伺候自己多年,姚氏心软了,让人抬了吴氏为姨娘。
也是这一次心软,让吴氏怀有身孕。
姚氏虽如鲠在喉,但终究顾全大局。
而吴氏生下儿子后,自恃有功,不再如从前般恭顺。
姚氏身为嫡母,虽心中膈应,但依然恪守本分,将年羹尧养在自己膝下,与年希尧一同教导,衣食住行未曾苛待。然而,吴氏并不满足于妾室的身份,她不甘心自己的儿子只是庶子,一直暗中筹谋。
而年羹尧自小在嫡母身边长大,虽知生母是吴氏,但与姚氏朝夕相处,感情上对姚氏这位嫡母更有依赖和敬重,对生母反而有些疏离和尴尬。
往后数年,吴氏因为过错,被年遐龄打发到一个偏僻的院落,几乎无人问津。但她从未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