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城内门窗紧闭,隔绝了楼下街市隐约的喧嚣。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熏香与陈旧木料的味道,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
苏家老爷子手中捏着一只粗糙的陶土茶杯,缓缓转动着,目光却如钉子般,牢牢钉在坐在一旁的苏昌河身上。
“临行前,”老爷子的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我给过你手令。九霄城里,苏家埋伏的精锐,你都可以调动。”
他停下转动的茶杯,抬眼。
“但好像,你并不珍惜这个权利啊。”
老爷子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算得上平和,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让房间的温度骤降。
“就连苏喆,”老爷子抿了口冷茶,慢悠悠补充,“也是我替你派出去的。”
苏昌河面对诘问,他脸上却绽开那副惯常的、带着几分惫懒和玩味的笑容,仿佛听不出话里的敲打。
苏昌河老爷子您这可冤枉我了。
他语气轻快,甚至带着点委屈。
苏昌河是昌河不想让苏家与蛛影正面冲突,这样会坏了老爷子的名声,又会白白损坏苏家的精锐。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
苏昌河不过说真的,方才我差一点儿就不费吹灰之力取回来了。
他摇摇头,随即又换上那副自信满满、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笑容,微微躬身:
苏昌河所以老爷子,您相信我,必替您取回眠龙剑!
“混账!”
老爷子手中的陶杯猛地顿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一声闷响!杯里的冷茶溅出几滴。几乎是瞬间,苏泽拔出了剑。
苏昌河却像是被这反应逗乐了,低笑出声,他甚至懒洋洋地抬了抬手,做了个“放松”的手势。
苏昌河老爷子,有话好好说嘛~
他拖长了调子,带着戏谑。
苏家老爷子更是不悦,“拔刀干什么?我说过要在这儿动手了吗?”他的目光掠过苏泽紧握刀柄的手。
苏昌河说出来您可能不信。
他语气变得有些神秘兮兮,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
苏昌河那把剑……是它自己蹦出来的。
苏昌河对吧?
他笑着问,声音温和。
苏泽额角见汗,在老爷子阴沉的目光和苏昌河那看似带笑实则不容置疑的注视下,喉咙干涩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只能挤出一个字:“……对。”声音细如蚊蚋。
房间陷入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
许久,老爷子脸上的怒意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神色。他盯着苏昌河,看了又看,忽然也扯动嘴角,笑了起来。那笑声低哑,带着老人特有的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你呀你,”他摇着头,语气复杂,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警示,“从小到大,惹是生非,从来没让我省心过,”他话锋微妙一转,“可也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他眼底神色难辨:
“希望这次,也别让我失望。”
话题似乎就此揭过,但老爷子的下一问,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再次刺破刚刚缓和的气氛。
“昨天晚上,”他重新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圈椅扶手,“你去哪儿了?我问了苏喆,他说他睡了,什么也不知道。”
苏昌河脸上的笑容像是刻上去的,没有丝毫波动,回答得干脆利落:
苏昌河我去蛛巢附近转了转,探了探路。
仿佛这只是晚饭后散了趟步般寻常。
“就你一个人?”老爷子的眼睛在昏暗中微微眯起,似笑非笑,“苏家在九霄城埋伏了那么多精锐,为什么不用?”
他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带着某种洞悉般的锐利:
“是不相信他们,还是……”他顿了顿,昏暗中目光如电,直刺苏昌河,“当心他们看穿你?”
此言一出,房间里的空气几乎凝固。门边的苏泽把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屏住了。那两名护卫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怀疑的毒藤,早已悄然滋生,攀附在看似坚固的信任之墙上。
苏昌河的笑容依旧无懈可击,甚至带上了一丝被误解的无奈和委屈:
苏昌河老爷子,您这可真是想多了~我就是去探路又不是去杀人。
他语气轻松,四两拨千斤,将那份尖锐的质疑轻易带过。
老爷子深深地看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仰头,发出一阵更响亮的笑声,笑得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虽然你不是个东西,但整个苏家最有可能做成这件事的,只有你。”
这话听着像是极高的褒奖,可在这情境下,却更像是一把裹着锦缎的刀子。
“我再给你点时间,”老爷子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那种不怒自威的沉稳,“把事情干好。”
他特意停顿,加重语气:
“干得漂亮一点。”
“别辜负,”他缓缓补充,目光意味深长,“我对你的期望。”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落下,却重若千钧。
说完,老爷子似乎有些疲惫了,起身要走,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下巴点了点房间中央方桌上放着的一个粗瓷碟子。碟子里,是一个削了皮的苹果。果肉在油灯下泛着一种不太新鲜的、惨淡的白色。
老爷子的语气变得平淡,甚至带着点家常的随意,却又透着不容置喙,“这苹果,是为你削的,吃吧。”
那苹果摆在那里显得格外突兀。
苏昌河脚步停住,转身看向那碟苹果,脸上的笑容分毫未变,甚至更加灿烂了些,露出一口白牙。
苏昌河谢老爷子惦记。
他应得爽快,却在屋内只剩他一人时脸上那完美到近乎虚假的笑容,如同遇热的蜡像般迅速融化、消失。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湮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漆黑与冰冷。
“咄!”
一声闷响。
短剑的剑尖,精准地、狠狠地刺穿了碟中最大的一块苹果。
苹果的汁液顺着剑身缓缓渗出,在粗糙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房间死寂,唯有油灯燃烧的细微滋滋声,以及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九霄城闹市的模糊喧嚣。那柄插在苹果与桌面上的寸指剑,寒光凛冽,无声地诉说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