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正,天刚泛蟹壳青,河埠头的橹声把薄雾搅得发酥。
穆祉丞踩着楼板醒来,窗外是江南的拆白调——“吱呀”一声,有人推窗;“滴答”一声,昨夜积雨从瓦当落下。他披衣出门,抱着牙刷缸子在天井里打转,正撞见王橹杰抬着一口樟木箱从穿堂过。箱角包了铜,磕在阶沿上脆生生的,像锣。
“早。”穆祉丞含着牙膏沫,声音囫囵。
王橹杰点头,目光掠过他赤着的脚踝——趾腹沾了水,踩得青砖上一串浅印,像一串来不及收尾的减字谱。他把箱子放下,顺手把搭在井栏上的毛巾递过去。
“地凉。”
就两个字,再没下文。穆祉丞愣了半秒,笑出一点白沫,乖乖把脚擦了。
用过早饭——腌笃鲜、炒青蚕豆、一碗冷淘——王橹杰照例要去前厅拆一扇花窗。那窗是乾隆年遗的,榫头松了,斜绦环板裂作两截,得换新料。穆祉丞端着茶盏跟在后头,像条尾巴。
“我帮你?”
“不用。”
“我白吃白住,心里亏。”
王橹杰没回头,只把窗扇平放到两条长凳搭起的简易工架上,伸手弹了弹边框。声音空,像久病的人咳第一声。
“那你递刨子。”他终于松口。
刨子是清末的老刨,乌木把,铜盖铁刃。穆祉丞握在手里,指腹触到把上浅浅一道凹——那是几十年里无数掌心磨出的弧度,像一条无声的河。
王橹杰单膝蹲下,示意他靠前:“顺着木纹,别逆。”
第一下,穆祉丞用力过猛,刨花卷得粗,呼啦断成两截。王橹杰没吭声,只覆上他的手,带着轻轻往后一收——
“慢些,让刀先认路。”
掌心叠掌心,温度叠温度。穆祉丞呼吸短了半拍,鼻尖全是刨花香,混着对方袖口淡淡的桐油味。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学琴,老师也是这样覆着他的手,说——
“别拽弦,让弦自己颤。”
第二下,刨花连绵,像一条不肯醒的春河。
窗棂新木是早几天开出的樟料,还含脂,刨面起一层湿润的鸦青。王橹杰拿拇指抹过,确认光滑,才低声道:“行了。”
穆祉丞却不松手,用指尖在那道刨面上轻轻划:“这里,如果雕一只燕子,会不会好看?”
“太薄,飞不起。”
“那就让它歇一半,另一半留在风里。”
王橹杰抬眼看他。晨光斜,落在穆祉丞睫毛上,碎成极细的星。他忽然问:“你唱歌,也这么随性?”
“曲谱是死的,喉咙是活的。”穆祉丞笑,虎牙尖利,“木头不也这样?你给它封榫,它自己还长纹。”
王橹杰没接话,只把窗扇翻了个面,露出里侧残缺的“海棠锦”纹。
“缺的两块,要补。”
“我来?”
“你?”
“我雕。”穆祉丞扬眉,像把刀突然出了鞘,“小时候我爸修琴,我偷他刻刀,把学校课桌雕成满天星,被通报批评三回。”
王橹杰沉默片刻,竟极轻地弯了下嘴角:“雕坏了,赔。”
“赔什么?”
“……赔时间。”
他说得极低,却烫人。穆祉丞心口“咚”一声,像有人拿凿子在最软的地方点了一笔,不深,却再抹不平。
午后,两人把窗扇搬到明堂。王橹杰给他找了一把小号平刀,自己执反口圆刀,并肩坐下。樟木脂香被日头蒸得发烫,蝉声在屋檐外一层层叠高。
穆祉丞第一刀下去就错了线,刀刃斜冲,把“海棠”花瓣削成了“残荷”。他“嘶”一声,王橹杰侧过身,覆上他手背——
“刀口向外,先定边,再掏肉。”
掌心再次相贴,这一次没再立刻分开。穆祉丞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虎口那层厚茧,像一块被岁月打磨过的砥石,磨得他心口发颤。
“王橹杰。”
“嗯。”
“你平时……也这样教徒弟?”
“不带外人。”
“那我算什么?”
王橹杰顿刀,抬眼。明堂极静,只有蝉声与两人交错的呼吸。
“算……”他声音哑,却极稳,“算例外。”
二字落下,穆祉丞指尖一抖,刀刃偏走,在花瓣边缘留下一道极细的毛刺。那毛刺像某种隐秘的倒刺,从此长进两人的日子,拔不出,也不想拔。
傍晚收工,花窗暂拼成形。缺的两瓣海棠已由穆祉丞重刻,刀法生涩,却别有一种稚拙的锋利。王橹杰举着窗,对准夕照——光线透过镂空的锦纹,把“残荷”与“新蕊”一并投在明堂的白墙上,像一幅被水晕开的胭脂。
穆祉丞眯眼看,忽然哼起一段旋律,正是昨夜未写完的降半音《紫竹调》。
“给它起个名?”他问。
王橹杰沉吟片刻,道:“暂叫——‘风停处’。”
“风停处……”穆祉丞低低重复,忽然笑,“好,等我写完,第一句歌词送你。”
王橹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把窗扇轻轻立起,像立起一道新制的屏障——屏障后,是他自己也不曾预料的、正悄悄泛滥的潮汐。
夜里,穆祉丞在东厢调吉他。弦线一根根拧紧,他忽然想起明堂那道投在墙上的光斑,想起王橹杰说“算例外”时,眼底一瞬的潮涌。
他拨弦,把“风停处”写进曲首——
风停处,海棠残,
有人把燕子关进花窗。
我不敢问,那榫头里,
可也刻着我不知的秘方……
歌声顺着窗棂飘出去,穿过两道天井,落在祠堂的脊檩上。王橹杰站在黑暗里,手电未开,指间却摩挲着白日那截毛刺——小小一道,像某人无意中留下的钥匙,正悄悄旋开他这座自给自足、多年无客的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