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祉丞到的时候,雨还没停。
王橹杰站在廊檐底下,手里捏着一把老桐油伞,伞骨是民国留下来的,伞面两年前重新糊过,颜色比原先浅半分。他隔着雨帘看见穆祉丞从青石板上跳过来——那人背一把小吉他箱,连帽衫的帽子被雨水压出锋利的褶,像一瓣被风拧坏的白色香樟叶。
“王……橹杰?”穆祉丞在檐外半步停住,先开口,尾音带着不确定的扬调。
王橹杰点头,把伞往前递。穆祉丞没接,弯腰抖了抖身上的水,才笑:“没事,就两步。”
声音不高,却有清亮的回响,像刚拨完一弦,余震还在空气里晃。王橹杰收回伞,没再劝。他惯于把劝解咽回喉咙——木头遇水会胀,话多了也会,都不是好事。
老宅的门楣低,穆祉丞跨过门槛时,肩膀不小心蹭掉了一片漆。王橹杰瞥见,没出声,只在心里记下:明天得补,用生漆,调一点瓦灰进去,才能把旧色压准。
“这院子真大。”穆祉丞站在天井里转了个圈,吉他箱磕在褪色的抱鼓石上,发出闷响。王橹杰皱了下眉,伸手替他扶稳箱子,指尖碰到对方冰凉的指节,一触即离。
“东厢给你住。”他说完这句,转身带路,语速很快,像怕雨声把自己的回音也打湿。
房间是早收拾好的。窗棂新上了桐油,气味还鲜,混着远处河埠头飘来的水草腥,竟也不难闻。穆祉丞把箱子搁在脚边,探头去看窗棂上的雕花——缠枝莲,刀口深,却磨得圆润,像被许多手摩挲过。
“你自己雕的?”他问。
王橹杰“嗯”了一声,没回头,只顾把箱笼里的被褥搬出来。其实那窗棂是他十六岁练刀时的旧作,刀法生,却舍不得换。如今被人一眼认出,他胸口莫名发热,像有人拿小锉子在最钝的木节上轻轻蹭了一下。
雨声渐密,檐角铁马叮当。穆祉丞低头调琴,王橹杰站在门外,隔着半尺深的天井黑暗看他。那人垂眼的弧度让他想起自己案头那块半成品雀替——线条还未收尾,已能窥见日后的轻盈。
“晚饭六点半。”王橹杰丢下一句,抬脚要走。
“哎,等等。”穆祉丞叫住他,举起手机,“这里没信号?”
“只有天井左上角有两格。”王橹杰指给他看,“得站着不动。”
穆祉丞比了个了解的手势,顺势把吉他斜抱在怀里,指尖随意一划,一段旋律像鱼跃出水面,又潜回去。王橹杰听出是江南小调《紫竹调》,却降了半音,听起来像旧绸染了月色,暗暗发冷。
他忽然开口:“晚上别弹太久,木头吸声,隔壁祠堂回音大。”
穆祉丞愣了愣,笑出一颗虎牙:“怕我扰民?”
“怕你吵到它们。”王橹杰声音低,却认真。
“它们?”
“梁上的燕子,”王橹杰顿了顿,“还有……柱子里住的老木头。”
穆祉丞挑眉,没再问,只抬手在唇边做了个给拉链封口的动作。王橹杰转身,长衫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淡淡的刨花香。穆祉丞低头,看见那截门槛的右下角刻着极细的一行字——
“癸卯年夏,王橹杰封板。”
他伸手去摸,指尖沾到一点木屑,像摸到一段不肯声张的旧时光。
夜里三点,雨歇。王橹杰披衣起身,打着手电去祠堂。他踩着木梯上到脊檩,借光看那根老杉——三年前开裂,他用燕尾榫加抱肩榫双重暗榫加固,如今缝口严密,像从未伤过。手电光扫过,他在最里侧找到那行小篆,比门槛上的还细:
“穆祉丞。”
三个字被刨刀削得极浅,却一笔一划,像把不敢出口的名字嵌进骨血。王橹杰伸手去蹭,指腹触到凹凸,胸口那团气终于松了半分——
雨停了,名字还在。
人也在,就睡在隔着两天井的东厢。
这一刻,整座老宅像一根终于对准榫头的梁,无声地,悄悄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