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教会医院旧址的废弃地下室,空气中弥漫着震撼弹残留的焦灼气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以及更深层次的、令人不安的死寂。
执钥者七窍流血、面带诡异笑容的尸体瘫在墙角,逐渐僵硬。铁笼被打开,医疗兵正对昏迷的赵晚星进行紧急处置,初步判断是精神过度消耗和轻微失血,生命体征暂时稳定。
但无论是获救的赵晚星,还是自尽的敌人,都无法带来丝毫胜利的轻松感。顾昭靠坐在一处相对干净的墙边,脸色依旧苍白,谢云深半蹲在他身前,正用随身携带的消毒棉片小心擦拭他额头不知何时被碎石划出的细小伤口。
“我没事,只是有点脱力。”顾昭声音低哑,想避开谢云深的手,却被对方不容置疑地按住肩膀。
“别动。”谢云深眉头紧锁,动作却放得极轻,“那东西……执钥者说你是‘钥匙’,到底怎么回事?”
该来的问题总会来。顾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疲惫,也有一丝释然。经历了刚才生死一线的灵魂拉扯,经历了石盒和“归一会”带来的、远超想象的恶意与疯狂,有些秘密,或许已经没有必要、也没有力气再独自背负了。
“从我记事起,”他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周围的队员们都下意识放轻了动作,凝神倾听,“我就对旧物、特别是承载着强烈情绪或记忆的物品,有一种异常的敏感。碰到它们,有时会看到一些……不属于我的画面,感受到残留的情绪。”
谢云深擦拭伤口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眼神深邃,没有任何质疑或惊骇,只有专注的倾听。
“起初很混乱,像是收音机串了台。后来慢慢能控制一些,可以主动去‘触碰’和‘读取’,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屏蔽过于强烈的冲击。我把它当成一种麻烦的……天赋,或者缺陷。”顾昭扯了扯嘴角,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开那家旧书店,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更方便接触旧物,另一部分,也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研究、控制这种能力。”
“直到碰到那本诗集。”他看向谢云深,“那不是普通的‘读取’。那是一次完整的、沉浸式的死亡回溯。林晚死前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包括那个诡异的符号和吟诵声,都无比清晰地传递给了我。而且,那种感觉……是‘新鲜’的,指向未来的。”
“所以你立刻知道,那不是陈年旧事,而是即将或刚刚发生的凶案。”谢云深接道,语气是陈述。
“对。我报了警,但不知道该怎么说。然后……你就来了。”顾昭苦笑,“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在冷宫(林晚公寓),在赵启明的实验室,还有刚才……我的能力似乎在针对与‘归一会’、石盒相关的物品和能量时,表现得格外‘活跃’,也格外……容易被吸引,甚至被攻击。”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个一直在心底盘旋、让他恐惧的猜测:“执钥者说我是‘钥匙’……可能不是胡说。我的能力,或许真的和那些符号、和石盒里的东西,存在某种特殊的‘共鸣’。林晚是次选,我是……更完美的那个目标。”
话音落下,地下室陷入一阵沉默。只有仪器运行的轻微嗡嗡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风声。队员们的表情都很凝重,他们今天亲眼见识了超自然力量的可怖,也明白了顾昭这个看似柔弱的“顾问”,为何会成为案件的关键,以及……最危险的诱饵。
谢云深没有说话,只是将用过的消毒棉片仔细收好,然后伸出手,不是拍肩或安慰,而是用掌心,轻轻覆在了顾昭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上。
他的手很暖,带着常年持枪磨出的薄茧,干燥而稳定。
“不管你是不是‘钥匙’,”谢云深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令人安心的力量,“你首先是顾昭,是我的临时顾问,是特调处需要保护的重要人员,是……”他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目光沉沉地落在顾昭脸上,“……是我要带回去的人。”
顾昭的心猛地一颤,手指在他的掌心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抽开。一股陌生的、滚烫的暖流,顺着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悄然涌入他冰冷发麻的四肢百骸。
“那现在怎么办?”一名队员打破了沉默,“执钥者死了,线索好像又断了。石盒还在我们手里,‘归一会’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谢云深收回手(顾昭感到手背一凉),站起身,恢复了指挥官的冷静与锐利:“执钥者不是唯一。赵晚星还活着,她是重要的线索和人证。立刻将她和所有现场物证,包括执钥者的尸体,安全送回总部,最高级别隔离和分析。技术组,仔细检查执钥者身上所有物品,不放过任何可能的信息载体,包括皮肤上的纹身、衣物夹层、牙齿填充物……一切!”
“是!”队员们立刻行动起来。
谢云深又看向顾昭:“你需要回医疗中心再做一个全面细致的检查,特别是精神层面的。刚才的阵法对你的冲击可能比表现出来的更大。”
顾昭这次没有反对,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状态确实不佳,强行逞能只会拖后腿。
返回特调处的路上,两人同乘一辆车。窗外城市的夜景飞速倒退,霓虹流光溢彩,与刚才地下室的阴森恐怖恍如隔世。
顾昭靠着车窗,闭目养神,但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放着执钥者死前的话、石盒幽暗的光芒、还有谢云深覆在他手背上的温度。混乱,疲惫,却又有一丝奇异的安定。
“谢谢。”他忽然轻声说。
谢云深正在查看平板电脑上的报告,闻言侧头看他:“谢什么?”
“谢谢你信我。”顾昭没有睁眼,声音很轻,“也谢谢你……刚才拉住我。”在阵法启动,灵魂几乎被扯出躯壳的瞬间,是谢云深那股强悍的精神力,如同最坚固的锚,将他牢牢定住。
谢云深沉默了几秒,才道:“你早就该告诉我。”
“我怕被当成怪物,或者……更糟。”顾昭终于睁开眼,看向窗外模糊的灯影,“也怕被利用,彻底沦为工具。”
“现在不怕了?”
“……有点怕。”顾昭诚实地说,“但更怕死得不明不白,或者……连累别人。”他指的是赵晚星,也隐隐指向身边这个人。
谢云深将平板放到一边,转向他,目光在昏暗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深邃:“顾昭,听着。在特调处,奇怪的能力、诡异的案件、不可理喻的敌人,我们见得多了。你是‘钥匙’也好,是别的什么也罢,首先,你是个人,是我们的同伴。保护同伴,查明真相,阻止灾难,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我的原则。”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加清晰有力:“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当成工具或祭品,包括‘归一会’,也包括……某些可能存在的、内部的压力或质疑。你只需要做你自己,用你的能力帮助我们,也保护好你自己。其他的,交给我。”
这不是情话,甚至算不上多么温柔的承诺。但字字句句,都像沉重的基石,一块块垒在顾昭摇摇欲坠的世界边缘,为他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防线。
顾昭怔怔地看着他,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匆忙转回头,再次看向窗外,低低地“嗯”了一声。
有些情感,在生死边缘萌芽,在危机重重中滋长,在坦诚相对后,变得清晰而无可回避。
但他和谢云深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未解的悬案,神秘而邪恶的组织,一个可能随时引爆的石盒,以及他自己那特殊而危险的“钥匙”身份。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车子驶入特调处地下车库。谢云深先下车,绕到顾昭这边,替他拉开车门。
顾昭正要自己下来,谢云深却伸出手:“能走吗?”
顾昭看着他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借着他的力道站稳,脚步果然还有些虚浮。
谢云深没有立刻松手,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很自然地半扶半搂着他的腰,带着他往专用电梯走去。动作熟稔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几名路过的队员看到这一幕,都默契地移开视线,假装没看见他们冷面阎王般的处长,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年轻男人,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动作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珍视。
顾昭耳根微热,却没有挣脱。
有些界限,一旦跨过,便再也回不去了。
电梯缓缓上升。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
“回去好好休息。”谢云深说,“明天……可能还有很多事。”
“我知道。”顾昭点头,“你也一样。”
电梯门打开,医疗中心所在的楼层到了。
谢云深将他送到检查室门口,松开了手。“我处理完后续就过来。”
“不用急,”顾昭说,“我检查完可能就睡了。”
谢云深看着他,忽然抬手,用拇指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他额角已经贴上创可贴的细小伤口边缘。
“晚安,顾昭。”
说完,他转身离开,背影挺拔,步伐果决,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顾昭站在原地,抬手摸了摸被他拂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点温暖而粗糙的触感。
晚安,谢云深。
他在心里轻声回应。
危机远未结束,前路依然迷雾重重。但至少此刻,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信任的种子已然播下,更深的羁绊正在无声蔓延。而隐藏在黑暗中的“归一会”,在损失了一名“执钥者”之后,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第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