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州城中人头攒动,街道被乌泱泱的人群压的水泄不通,唯有中间空出一条极窄的通道供八抬轿稳稳前行。轿子里乘坐的并非活人,而是盛装端坐的龙女像,这神像虽只是木雕泥塑却因匠人巧手而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会睁眼俯瞰众生。
或许是因为工匠上的妆太浓了,蹲在飞檐翘角上围观的哪吒,一时竟没认出那是小龙女。敖珠平日素爱轻纱罗裙,灵动活泼,可眼前这神像却浓妆艳饰,头戴繁复珠冠,层层叠叠的礼服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个被强行塞进大人衣裳的娃娃。
臃肿成熟的华服并不适合年幼的少女,头上的珠帘贵冠将她原本娇嫩的小脸压的过于庄重典雅,这身行头看着都叫人觉得有几斤重。不过好在这只是个神像,不会叫人被这套行头束缚的喘不过气来。
面相凶恶的八家将在八抬轿前方打着武折子开路,仪仗队在旁边鼓乐齐鸣,唢呐连天,鼓点如雷,震的人心生敬畏。御使身着赤红道袍手持长剑,八方不动的立于八家将中间,待清道旗一挥,仪仗队行了初献之礼后,她骤然起势,嗓音清越悠远,唱响《迎神曲》:
[1]“神之来兮,鲛龙螭兮。神故乡兮,水之湄兮。告洁虔兮,奉盥匜兮。神其怡兮,民受禧兮。”
声落,漫天飞舞的花精们接腔而歌,嗓音空灵,如风拂过海面:“维天无极,维海不测。神曰天后,立海之则。海天清晏,卿云五色。八海既宁,万方归德。”
听着这庄严肃穆的曲调,哪吒心里却莫名有些烦躁,此刻的龙女被塑造成一个威严不可侵犯的象征被万人膜拜。哪吒本该为这么多人记得友人而感到高兴,可越是记得她真实的模样,他心里就越是不舒服,因为记忆里真正的龙女并非高高在上的神祇,而是一个鲜活的少女。
思及此,他起身远离了人潮,在赞颂和平的曲目中,一步步跟随着厚重的祭神曲走向了蓬莱阁深处。
……
“皇哉女神,呼吸风雷。洪波立靖,造福弭灾。泽施四海,庆谧九垓。南风熏兮,阜我民财。”
“海天来航,湄庙无疆。春秋祀典,血食万羊。鼓钟歌舞,俎豆馨香。女神降止,赐我百祥。”
“ 礼既成兮,神其行兮。举驾旌兮,升玉京兮。海宇清兮,岛屿明兮。邀祥祯兮,永和平兮。”
最后一支《送神曲》于黄昏渐至时唱罢,街上的喧嚣渐渐散去,只余几家无人看守的食铺仍亮着灯火守候,桌上摆满鲜果、糕点和酒水,用以供奉那些在洪荒之乱中逝去的亡魂。
夜风微凉,蓬莱阁的红漆高楼上,藤月已换上祭祀华服,头戴金制龙冠,手持长剑,立于塔顶红鼓之旁。海风拂过,少女衣袂翻飞如蝶,紫藤花在夜色中轻轻摇曳,露珠凝于花瓣,晶莹剔透。
她缓缓抬剑,剑锋映着月光,寒芒流转,下一秒,惊鸿一舞,剑光如潮。
少女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时而凌厉如破浪之刃,时而柔婉似月下涟漪。剑锋划过空气,发出清越铮鸣,仿佛在与天地共鸣。
她的舞姿像是祈愿,又像是哀悼。
"原来……这就是龙女祭。"
祭的不是神,而是逝去的人。
舞的不是剑,而是未尽的愿。
哪吒站在远处静静望着这一幕,随后转身穿进了更深的花海中,层叠的淡紫花穗在他身后合拢,像流动的珠帘轻轻摇曳。他赤足踏上的青苔石阶还带着未干的露水,脚步与隐秘的心跳声不谋而合,随着心口的指引,哪吒向下来到了一处莲花池前。
莲花池泛着玉髓般的青光,水面静止得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最奇的是那些莲花并非都生在水里,有几株悬在距水面三尺的空中,碗口大的金蕊莲花缓缓自转,花心吐出细雪般的星芒,落在水面却不消散,凝成一片不断生长的萤火星河。
池畔旁聚集着一群野鹿,其中一只白鹿与别的鹿不同,它的身上散发着奇异的光芒,见哪吒到来便凑近嗅了嗅他。确认这并非不速之客后,白鹿屈膝将鹿角点在了水面上,涟漪荡漾开来,随之一盏盏点亮了水下层层叠叠的粉白莲花。
白鹿低头朝哪吒做出了请的姿势,外设的禁制不再阻拦哪吒,他毫无阻碍的跃入了通天池中。
本该一片黑暗的池水被金色光芒照的明朗,生机勃勃的粉白莲花缠绕在水中巨大的骨架上,从那正中心散发着金色光辉之处蔓延生长出来。那光芒被骨架护在最里面,哪吒顺着骨骼的走向向深处游去,越是靠近那光芒,他耳边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就越大,缠满了莲花的龙骨中心赫然嵌着一颗玉制的人类心脏。
他试探着伸了伸手,感受到了一点禁制的阻力,然而当莲花察觉到藕人与它们同根同源之时,阻力又很快消失不见。只要他想,现在便可以将这颗心脏带走,即使这么做会破坏整个通天池的封印。
哪吒的手悬停在苍白的龙骨之上,指尖距离骨面仅剩寸许,却终究没有真正触碰上去。
这些天里哪吒时常能在各种地方看到类似于骨架的结构,其中以郊野优胜。人群聚落之处偶尔也会有一两根刺从地底冒出来,连绵不断的骨骼状似龙骨,整个蓬莱仿佛生在一支龙脉之上,这片池中的骨架只是胸腔的一小部分而已。
他收回手仰头望去,龙骨向上延伸的阴影没入深水,仿佛永无止境,哪吒回忆起站在蓬莱一线天时,在云海中看到的那道贯穿整座仙岛的苍白脊骨,若隐若现里似一柄刺穿天地的巨剑。原本暴躁不堪的海鸥看到那道贯穿岛屿的龙骨神情都变得严肃起来,耐着性子告诉他——这是我们蓬莱的守护神。
“……”
哪吒攥紧拳头,水波轰然震荡,混天绫无风自动在他身后翻涌如血浪。他对着空荡的水底惨笑出声:"这便是你当年能保下蓬莱镇压邪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