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六十年,紫禁城的雪比往年更厚,掩了红墙,覆了黄瓦,连御花园那片曾枝繁叶茂的青梧,也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抖落最后一点积雪。
养心殿内,烛火昏黄。八十九岁的乾隆斜倚在龙榻上,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个锦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早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鬓发全白,脸上刻满沟壑,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提及某个名字时,会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光亮。
“李玉,”他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去梧桐院看看,那株老梧……还在吗?”
一旁侍立的李玉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机敏的小太监,也已鬓染霜华。他躬身应道:“回皇上,老奴昨日刚去过,那株青梧还在,只是今年雪大,枝桠压折了不少。”
乾隆沉默良久,缓缓打开锦盒。里面没有奇珍异宝,只有一缕干枯的青丝,用素色丝线缠绕着,旁边是半枚断裂的银茉莉簪子——那是沈婉卿当年鬓边常簪的饰物,断发那日,被她掷在龙舟甲板上,是李玉冒着圣怒悄悄收起的。
“青梧……青梧……”乾隆喃喃念着,泪水顺着皱纹滑落,滴在青丝上,“朕终究是负了你。”
他想起南巡那日的龙舟,江风猎猎,她一袭素衣,眼神决绝,手中金簪划破发丝的瞬间,他只觉得震怒,觉得她忤逆,却从未想过,那缕青丝里,藏着她从潜邸到深宫二十余年的深情与绝望。他想起她被打入冷宫后,李玉偷偷禀报她的境况,说她日渐消瘦,却始终不肯服药;说她常坐在窗边,望着庭院枯树发呆,口中念着“潜邸”“梧桐”;说她临终前,只留下一句“来生不遇薄情郎”。
那时的他,正被令贵妃的温顺与嘉贵妃的谄媚环绕,被朝堂的权力纷争裹挟,竟从未想过要去冷宫看她一眼,甚至在她死后,只草草下令安葬,连个谥号都未曾给她。直到海兰联合朝臣,揭露了令贵妃与嘉贵妃的罪行,将当年的冤案一一摆在他面前,他才如遭雷击,看清了自己亲手碾碎的,是何等纯粹的一份真情。
他想过为她平反,想过追封她为后,想过将她的骸骨迁入妃陵。可海兰却拦在了他面前,那个曾经温顺怯懦的女子,如今眼神坚定:“皇上,婉姐姐生前最在意的,从不是名分荣耀,而是您的真心。您当年负了她,如今这些虚名,于她而言,不过是镜花水月。不如让她安安静静地躺着,免受这紫禁城的再一次叨扰。”
乾隆终究是听了海兰的话。他只是悄悄派人去了乱葬岗,在她的埋骨之地,修了一座小小的土冢,没有碑铭,只有一圈青梧树苗环绕——那是他从梧桐院移栽过去的,他希望这些青梧,能替他陪着她,了却她当年“愿如青梧,守一方静土”的心愿。
这些年,他时常独自一人前往那座“青丝冢”。没有侍卫随行,没有宫女伺候,只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土冢前静静伫立,一站便是半日。他会跟她说宫里的琐事,说永琪如何聪慧过人,说海兰如何淡泊度日,说那些害过她的人,都已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可无论他说多少,土冢里的人,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皇上,夜深了,该歇息了。”李玉轻声提醒,将一件厚厚的貂裘披在他身上。
乾隆颤巍巍地将锦盒合上,紧紧抱在怀中,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赎。“李玉,你说……人死后,真的有来生吗?”
李玉垂下眼眸,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老奴听说,心有所念,便有来生。婉主子一生善良,定会投个好人家,平安顺遂,再无纷扰。”
乾隆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憧憬与悔恨:“若是有来生,朕宁愿从未遇见你。不,朕宁愿舍弃这江山社稷,做个寻常百姓,只守着你,守着那片梧桐院,再也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可这世间,最是没有“若是”二字。
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覆盖了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也覆盖了那座偏僻的青丝冢。土冢旁的青梧树苗,在风雪中顽强地挺立着,枝桠上已冒出点点嫩芽。
海兰带着永琪,远远地站在宫墙上,望着养心殿的方向。永琪轻声道:“额娘,皇爷爷他……还是老样子。”
海兰轻叹一声,目光望向远方的青丝冢方向,眼中满是释然:“他这辈子,坐拥天下,却终究负了一个人。但愿婉姐姐在九泉之下,能得安宁。而我们,也该放下了。”
她转身,牵着永琪的手,缓缓走下宫墙。身后的紫禁城,在风雪中愈发巍峨,却也愈发孤寂。红墙之内,多少恩怨情仇,多少悲欢离合,都将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沉淀在历史的尘埃中。
唯有那座青丝冢,那片青梧林,那缕干枯的青丝,还在诉说着一段被皇权碾碎的深情,一段让帝王悔恨终生的“兰因絮果”。
乾隆六十一年,乾隆禅位于十五阿哥永琰,自称太上皇。他不再理会朝堂之事,每日只在梧桐院与青丝冢之间往返。临终前,他嘱咐李玉,将他的白发剪下,与婉卿的青丝放在一起,一同埋入青丝冢。
“婉卿,”他气息微弱,眼中却带着一丝安详,“此生负你,来生……定不负相思意。”
烛火熄灭,龙榻上的老人,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手中的锦盒,紧紧攥着,从未松开。
紫禁城的雪,依旧年复一年地下着。青梧林枝繁叶茂,环绕着那座小小的土冢,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是跨越生死的应答,又像是岁月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