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医生的解释无懈可击。那道疤痕,只是一场医疗意外的遗迹。我的大脑,一个被诊断为“应激性幻觉障碍”的大脑,捕捉到了这个无关的细节,并将其扭曲、编织进了我疯狂的叙事里。
火烧,溺水,活埋……这些极致的痛苦,真的可能是我在接触了过多社会新闻后,产生的共情性幻觉吗?是我的潜意识,为了解释我为何能“看见”亡魂,而为他们虚构出的、合理的死亡方式?
这个想法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几乎让我信服。
“把药吃了,林晚。”张医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你需要休息,让大脑平静下来。”
我看着躺在他掌心的两片白色药片。它们是屏障,是通往宁静世界的门票。吃下去,也许就能从这无尽的恐惧和混乱中解脱。
如果我错了呢?如果这一切真的只是我的病……
一种深沉的疲惫席卷了我。我太累了,累到无法再分辨真假,累到只想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我伸出手,拿起那两片药,放进嘴里,用他递过来的水送服下去。药片滑过喉咙,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希望。
张医生仔细观察着我的反应,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很好。药效很快,你会感觉好起来的。”他收拾好东西,“我就在客厅,有任何不适随时叫我。你需要有人监护。”
他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卧室的门。
我躺下来,闭上眼睛,等待着。等待着那些纠缠我的声音、气味、触感像往常一样渐渐消退,等待着那个“干净”的世界重新降临。
几分钟后,一种熟悉的化学性平静开始弥漫开来,像温暖的潮水包裹住我的神经。对,就是这种感觉,思维的边缘被磨平,情绪的棱角被软化。
我松了口气。看来,我真的只是病了。
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松完,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
在床尾的阴影里,一个身影缓缓凝聚。
是小辉。他依旧保持着左臂扭曲、右肩塌陷的姿态,沉默地站在那里。只是,他的形象似乎比服药前……更加清晰了一点?那种半透明的质感减弱了,更像一个实体。
紧接着,在衣柜旁边,那个浑身湿透的小男孩也显现出来,水珠从他发梢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滩水渍,那水渍的范围,似乎比之前更实在。
而在窗边,空气因高温而扭曲,焦黑的身影轮廓在月光下勾勒出来,皮肉烧焦的气味隐隐约约,却无比固执地萦绕在鼻腔。
他们都在。
药效发挥了,它抚平了我的焦虑,钝化了我感知的锐度,但它没能让它们消失!
非但没消失,反而……因为我的大脑不再那么“活跃”,不再自行脑补和扭曲,它们的存在变得更加客观,更加稳定!
我之前感受到的那些剧烈的、交织的痛苦——溺水的窒息、焚烧的灼痛、活埋的压迫——此刻变得微弱了,像是被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在看。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看到他们的形态,他们的伤势,他们眼中无声的哀伤与恳求。
我猛地坐起身,心脏在化学药物的压制下,依然漏跳了一拍。
不是幻觉。
至少,“看到它们”这件事本身,不是幻觉!
我所罹患的,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幻觉障碍”!这种药物,治疗的不是“看见鬼魂”,而是治疗“因看见鬼魂而产生的激烈情绪反应”!
张医生,他搞错了!他的诊断是基于科学范式,基于“鬼魂不存在”的前提。所以他开的药,只能让我变得“安静”,变得“顺从”,却无法解决我能“看见”它们的这个核心事实!
甚至……因为这药物的镇静作用,剥去了我因恐惧而产生的想象和扭曲,让我能更冷静、更清晰地观察它们,反而验证了它们存在的客观性!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亡魂现身都更深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
如果“看见它们”是真的,那么,它们向我传递的信息呢?那些死亡细节呢?张医生手腕上的疤痕呢?
小辉的视线,越过我,投向卧室门的方向,那里坐着对此一无所知的张医生。他的眼神复杂,有警示,有悲哀,还有一丝……怜悯?
我明白了。
最大的恐怖,不在于鬼魂的狰狞,而在于——你清醒地知道它们存在,你接收着来自彼岸的证词,而你身边所有的权威、所有的科学、所有的理性,都在坚定地告诉你:你疯了。
你手握真相,却被囚禁在疯狂的标签里。
你大声呼救,却被当作病情加重的症状。
而那个唯一被认为能帮你的人,他的“治疗”,正在让你陷入更孤立无援的绝境。
我躺在床上,药物让我身体无力,但我的大脑在冰冷的恐惧中异常清醒。
我看着床尾、窗边、衣柜旁的三个亡魂,它们也静静地看着我。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化学药物的薄纱,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绝望的对视。
门外的客厅里,张医生或许正欣慰于我的“安静”与“配合”。
他不知道,他的药,非但没有建成阻隔幻觉的屏障,反而打破了我最后的自我怀疑,让我无比清晰地看见——我所深陷的,是一个远比“精神病”更黑暗、更无解的……现实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