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掌窑的目光如淬冰的利刃，直直刺向邱鼎手中那枚柳叶瓷哨。昏暗的窑室内，只有炉火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将严掌窑枯瘦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宛如索命的无常。邱鼎感到后背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肌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那枚平日里温润如玉的瓷哨，此刻在掌心变得滚烫，仿佛握着一块刚从窑中取出的火炭，灼烧着他的理智。
"这...这是..."邱鼎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在粗粝的陶坯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般。
严掌窑缓步上前，步履轻得听不见丝毫声响，如同游走在暗夜里的猫。他枯瘦如竹节的手指轻轻拈起那枚瓷哨，对着跳跃的炉火细细端详。柳叶形的瓷哨在橙红的火光下泛着温润的青光，上面精细的缠枝莲纹在光影交错间若隐若现，仿佛有了生命般在瓷面上游走。
"做工倒是精巧。"严掌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看这缠枝莲的笔法，是扬州一带特有的工艺。釉色青中带灰，应是用了运河底的沉泥。看来邱匠人在故乡，还有放不下的牵挂？"
邱鼎的心跳几乎停止，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深知，在这戒备森严的深宫之中，任何与外界的私相往来都是不可饶恕的大忌，轻则杖责流放，重则人头落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窑炉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异响。炉壁上镶嵌的一块七宝琉璃砖毫无征兆地爆裂开来，炽热的碎屑如同烟花般四溅而出，在昏暗的窑室内划出一道道危险的红线。严掌窑下意识后退半步，宽大的官袖拂过案几，手中的瓷哨应声落下。
邱鼎眼疾手快地接住下落的瓷哨，顺势藏入袖中，动作流畅得仿佛经过千百次演练。几乎是同时，他锐利的目光捕捉到爆裂的琉璃砖后露出的一个隐秘暗格，里面似乎藏着一卷颜色泛黄的帛书，边缘已经有些破损。
"怎么回事？"严掌窑的注意力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响完全吸引，厉声喝道，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
"回掌窑，应是炉温过高所致。"邱鼎强自镇定，用身子巧妙地挡住那个暗格，"属下这就处理。"他的声音平稳得出奇，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严掌窑狐疑地打量着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般在他脸上逡巡，又看了看仍在发出细微噼啪声的窑炉，最终冷哼一声："收拾干净。若耽误了霁虹釉的工期，唯你是问。"说罢，拂袖转身，深青色的官袍在门外一闪而逝。
待严掌窑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邱鼎才长舒一口气，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他迅速取出暗格中的帛书，就着炉火跳跃的光芒小心展开。这是一本烧窑笔记，字迹娟秀中带着力度，墨迹因年代久远而微微晕开，记录着各种珍稀釉料的配方与烧制心得。更让他震惊的是，笔记中竟然详细记载着"日月瓶"的雏形构想，连釉料配比都与他和沈星的研究不谋而合！
"原来早在二十年前，就有人尝试过类似的工艺..."邱鼎喃喃自语，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已经泛黄的字迹，仿佛能透过时光触摸到那个陌生匠人的执念与热忱。
就在这时，那个神秘的瓷哨声再次隐约传来，这一次，声音更加清晰，带着某种急促的节奏，像是心跳失控的鼓点。邱鼎心中一动——这是他与沈星约定的紧急信号！只有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沈星才会用这个节奏吹响瓷哨。
他再顾不得许多，闪身来到窑室最隐蔽的角落，那里堆放着废弃的窑具，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将瓷哨凑到唇边，他用特定的节奏回应，这一次，他不再压抑声音，任由清越的哨声在空旷的窑室内回荡，带着他全部的担忧与急切。
片刻之后，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窑室西侧的墙壁突然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三长两短，正是他与沈星年少时在书坊玩耍时常用的暗号！那声音透过厚厚的砖石，显得有些沉闷，却清晰地叩击在他的心上。
"星哥？！"邱鼎难以置信地低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墙壁另一侧传来模糊的人声，透过厚厚的砖石，几乎难以分辨。但邱鼎还是从那个熟悉的语调中，听出了那个日夜思念的声音：
"鼎儿...小心...严..."
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人强行打断。邱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种种不祥的预感在脑海中翻涌，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住。星哥怎么会来到京城？又怎么会出现在这戒备森严的深宫之内？严掌窑与他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无数个疑问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
这一夜，邱鼎彻底未眠。他反复翻看那本意外得来的烧窑笔记，发现其中不仅记载着"日月瓶"的构想，还有关于"霁虹釉"的关键配方，一些细节甚至比他这些时日的研究更加精妙。更让他心惊的是，笔记的最后一页，赫然用朱砂画着一枚柳叶瓷哨的图样，笔法细腻传神，旁边用小字标注：
"信物已成，望君珍重。若闻哨声，便是妾身。"
落款是一个清秀的"婉"字，最后一笔微微上扬，带着说不尽的缠绵与决绝。
一切线索似乎都指向某个被尘封的往事。严掌窑、这本笔记的主人、那枚瓷哨、还有突然出现的沈星...种种疑团如同浓雾般将邱鼎笼罩，让他喘不过气。
次日清晨，邱鼎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继续研制霁虹釉。有了笔记中的配方指引，进展突飞猛进。当第一件完整的霁虹釉试品出窑时，整个内造司都为之震动。
那是一件尺许高的玉壶春瓶，造型优雅流畅，在平常光线下呈现出温润的月白色，如同凝脂般细腻；但只要稍一转动，釉面便会流转出七彩光华，从瓶口的绯红渐变为瓶底的靛青，中间过渡着橙、黄、绿、蓝、紫各色，如同雨后的彩虹被永远定格在了瓷器表面，美得令人窒息。
"妙！妙不可言！"工部侍郎捧着这件瓷器，爱不释手，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此等工艺，堪称鬼斧神工！便是前朝的秘色瓷，也难及其万一！"
严掌窑站在一旁，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意，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然而邱鼎却敏锐地注意到，那笑意并未抵达他的眼底，在那双浑浊的眸子里，依然是一片冰冷的深潭。
当夜，邱鼎被单独召见到严掌窑的值房。烛光摇曳中，严掌窑取出一个紫檀木匣，推到邱鼎面前。木匣上雕刻着精细的缠枝莲纹，与那枚瓷哨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打开看看。"
邱鼎依言打开木匣，里面铺着暗红色的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枚与他那枚几乎一模一样的柳叶瓷哨，只是色泽更为古朴，釉面因常年摩挲而泛着温润的包浆，显然年代更久远。
"这...这是？"邱鼎的声音有些发紧。
"二十年前，有个和你一样来自扬州的年轻匠人。"严掌窑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恍惚，目光穿过邱鼎，仿佛在凝视某个遥远的过去，"她叫婉娘，是内造司百年不遇的天才。这枚瓷哨，是她留下的。"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瓷哨，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邱鼎猛然想起笔记上的落款，心跳骤然加速，像是要冲破胸膛。
"婉娘她..."
"死了。"严掌窑的声音瞬间恢复冰冷，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因为她太过锋芒毕露，因为她试图改变太多规矩。"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值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一个灯花，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邱鼎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脊柱一路蔓延至头顶，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
"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严掌窑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同样的天赋，同样的执着，同样的...不知天高地厚。"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字字千斤。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严掌窑脸色微变，快步走到门前察看。趁此机会，邱鼎敏锐的目光扫过桌案，注意到上面放着一封刚刚拆开的书信，落款处一个凌厉的"沈"字让他瞳孔骤缩——那笔迹，他再熟悉不过！
待严掌窑回身时，邱鼎已经恢复如常，垂手侍立，只是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那枚瓷哨，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霁虹釉既已成，明日便着手准备贡典用瓷。"严掌窑的语气又变回那个冷酷的掌窑，仿佛方才那个恍惚的瞬间从未存在，"记住，在內造司，知道的太多，活不长。"
邱鼎躬身退出值房，月光如水，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影。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踏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而远在扬州的沈星，似乎也被卷入了这场深不可测的风波。
回到简陋的住处，他取出纸笔，想要给沈星传信，却发现所有的笔墨都被人动了手脚，砚台里的墨块被水浸过，毛笔的笔尖也被人刻意损坏。窗外，月光投下的树影间，隐约可见几个黑影在暗处徘徊，如同鬼魅般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内造司的夜，从未如此漫长而危险。邱鼎握紧袖中的瓷哨，那温润的触感此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不仅为了自己的性命，更为了那个还在扬州等他归去的人。
而在高高的宫墙之外，漆黑的夜空中层云密布，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谁也不知道，当黎明来临之时，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