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星阁内,尘嚣尽敛,终得片刻澄静。纪伯宰不再耽搁,周身法力骤然奔涌如潮,掌间莹白的记忆光流愈发璀璨,宛若凝萃的月华。这一次,无半分外界纷扰,他顺遂沉入后照的记忆——师尊博语岚遇害的真相,终于如褪色古卷般,在他眼前徐徐铺展。
记忆画面里,后照竟是沐齐柏的爪牙,将博语岚囚于暗无天日的地牢,烙铁灼肤、钢针刺骨,百般酷刑轮番加身,只为逼问黄粱梦的配方。可博语岚一身傲骨,宁死不屈,任凭皮肉焦糊、骨血淋漓,始终紧咬牙关缄口不言,眼底唯有对奸佞的凛冽鄙夷,与对正道的灼灼坚守。
忽有一道玄衣身影破空而至,周身阴煞之气瞬间席卷地牢,令人窒息。男子掌中紧攥一柄泛着幽蓝暗光的摄魂法器,未等博语岚反应过来,法器已然催动,竟生生将她的魂魄从残破的躯体中抽离!凄厉的惨叫穿透记忆壁垒,博语岚的魂魄在阴煞之力绞杀下寸寸碎裂,最终凄然殒命。
纪伯宰立于记忆洪流之中,亲眼目睹恩师惨死的惨状,胸腔内悲愤如火山喷发,双目赤红似燃,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砸在记忆的虚影上,晕开点点猩红。他猛地攥紧拳头,喉间挤出低沉如困兽的嘶吼,字字泣血,后照、沐齐柏、玄衣人……此三贼,我必手刃,以慰师尊在天之灵!
与此同时,望星阁内翻涌的灵力气浪穿透阁楼,扩散至整个无归海庭院。明意与明悦刚和荀婆婆和解,正准备返回房间,忽觉周遭灵力骤变,一股肃杀之气悄然暗涌。
狂风骤起,门窗顿时哗哗作响,庭院内树影剧烈摇动,几根粗壮的树枝不堪风力,“咔嚓”几声被震断,残枝败叶铺陈满地,原本静谧的庭院瞬间变得萧索凄清。
明意脸色微变,立刻停下脚步,伸手将身侧的明悦往身后护了护。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明意抬眼环视四周,目光最终定格在望星阁的方向,神色凝重。
她刚要抬步朝望星阁走去,脚步却骤然僵住——那股灵力气浪虽汹涌澎湃,却无半分针对他们的恶意,反倒像是纪伯宰情绪失控时无意间外泄的余波。明悦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不安。
苏卿悦(明悦)“姐姐,不对劲,像是纪伯宰那边出了状况。”
话音未落,二十七的身影从明意身后的阴影中冒出,神色同样带着几分惊疑,开口便问。
二十七“黄粱梦?是冲着那东西来的?”
明意缓缓摇头,弯腰捡起一片在灵力气浪中被震断的树枝,指尖摩挲着断裂处的粗糙纹理,沉声道。
明意“不是……更像是,他做了个噩梦,一个让他失控的噩梦。”
明悦凑近看了眼树枝上残留的灵力波动,补充道。
苏卿悦(明悦)“这灵力里裹着浓重的悲愤之气,想来纪伯宰心中,正承受着撕心裂肺的伤痛。”
昔年天玑公主独具慧眼,识得纪伯宰非凡,邀其为极星渊出战青云大会。二人立下生死之约:若纪伯宰胜明献,天玑便撤其罪囚之身,敕封仙君尊位;若败于明献,则甘愿自毁元神,魂飞魄散。
而今极星渊神君久病昏聩,天玑只待与纪伯宰完婚,便可稳固大局。岂料纪伯宰对此事始终避而不谈,更遑论主动提及婚约。偏生医仙言笑故意泄出无归海已有女主人的消息,而那女主人,正是明悦。
天玑自紫薇殿缓步走出,衣袂轻扬间,恰与迎面而来的言笑撞个正着。
四目相对的刹那,空气仿佛凝结成冰,连风都停滞了几分。言笑率先躬身,向天玑行了一礼,姿态恭谨,却难掩疏离。
天玑垂眸,目光扫过言笑肩头背着的药箱,眸底掠过一丝冷意,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似在鄙夷这凡俗医具的粗陋。
言笑行礼将毕,正要直身,天玑冷冽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冰珠砸在玉盘上,径直将他的动作拦下。
沐天玑让你起身了么?
言笑身形一顿,脸上转瞬堆起温和的假笑,如春风拂过,却未达眼底,顺从地维持着躬身姿态,半分逾矩也无。
言笑公主要拿在下出口气,自然无有不应。
沐天玑言仙君可听过天狗星家的故事?凡天狗星坠落,人间必有灾祸。
沐天玑要不是言仙君出身太过低微,本公主倒要怀疑,你是不是与天狗星一脉有什么牵扯。难为你想出要投效叔父,换了这一份医仙的职务,否则如今又要在何处摸爬滚打呢?
言笑闻言,身形微顿,随即竟径直直起了身子,脊背挺得笔直,如劲松傲立。
言笑若未得这份机缘,自然还如从前一般,做公主身边一名不起眼的侍卫罢了。
沐天玑本公主让你起身了么?!
言笑置若罔闻,脸上的假笑依旧温和,如古井无波,不见半分惶恐与惧色。
沐天玑叔父让你成为父君的医仙后,父君昏睡的时间就越来越长。
沐天玑说说看,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沐天玑是想将父君塑成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再寻机除掉本公主,独揽大权么?
言笑公主多虑了。
言笑君上身患沉疴,绵长睡息恰可助他涵养心神,疗愈沉疴。
言笑你与其在此揣测在下的心思,不如回头瞧瞧,自家后院是否已然风起云涌,星火将燃。
他语气平静,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既想看看天玑听闻真相后的反应,赌一赌这位公主对纪伯宰的在意程度,更暗盼天玑是否能将无归海那位女主人驱离。
沐天玑你说什么?
言笑青云大会后,公主不是看上了纪伯宰么?
言笑可瞧着,公主到现在还不知道,无归海多了个女主人。
沐天玑纪伯宰向来爱招惹些莺莺燕,左拥右抱,倒也不是一两日的事。
沐天玑管那女主人是谁,这点微末伎俩,也值得你拿来挑拨离间,白费心机?
言笑有时在下也会想起从前,想起有人与我一样,将一颗心悄悄系在某个人身上。公主当年曾说,若寻王女夫,必求对方全心全意,心无旁骛,绝容不下半分二心。
言笑不知从前那般纯粹剔透的公主,如今去了何处。
沐天玑自然是明白那时候有多蠢了。
话音落,她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那是被旧忆触动的怅惘。
沐天玑虚无缥缈的心意本就靠不住,何况……连一句告别都吝啬留下的人,又谈何真心?倒不如唾手可得的权柄与助力来得实在。
沐天玑本公主看重纪伯宰,许他王女夫这个位置,他却更情愿靠自己的本事呢,这般心性,倒也省心,至少不必担心他如旁人一般。
言笑他是想靠自己,还是觉得迎娶一个失势的公主,毫无价值?
天玑指尖暗暗收紧,指节泛白,似要将掌心掐出血来,面上却依旧极力维持着端庄仪态,未让半分情绪外露。
言笑公主力排众议,免去纪伯宰的罪囚身份,让他进寿华泮宫做了斗者,可他赢下青云大会后,就未将公主放在眼中。
言笑你与他的婚事悬而未决,焉知他没有摇摆?若他站到我们这边,公主对寿华泮宫仅有的、微弱的掌控,怕是也要失去了。
天玑忽然勾起一抹甜美笑意,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冷若寒冰。
沐天玑言仙君言辞倒是犀利,看似一针见血。
沐天玑可你忘了,你这番离间之词,所有凭据,不过是纪伯宰身边多了个无名仙子罢了——这般牵强的理由,也太可笑了。
沐天玑本公主与纪伯宰之间的信赖,坚如磐石,岂容你这外人置喙?
天玑话音落定,不再看言笑一眼,转身便要离去。
言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天玑耳中,如暮鼓晨钟。
言笑公主错了,在下说纪伯宰有所动摇的依据,是他亲口对我承认,那位明悦小仙子就是无归海的女主人。
言笑如此看来,公主与他果然默契非常,以至于他觉得什么都无须告诉你。
天玑的脚步猛地一滞,后背瞬间绷紧,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几分。脑海中莫名闪过些模糊的片段——曾有四人并肩踏过云端,衣袂翻飞间与清风撞个满怀。
那些年少时的热络与羁绊和后来的不告而别的委屈与执念,此刻竟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她说不清是何种心绪,是被纪伯宰隐瞒的愠怒,还是得知明悦安好的恍惚,只觉胸腔发闷,指尖愈发用力,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传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将那阵莫名的躁动压下。她未曾回头,脊背挺得笔直,脚步决然地向前走去。
言笑亦转身向殿内行去,两人背道而驰,身影在阳光下被拉得愈发漫长,其间的疏离与隔阂,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