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生物钟比工作日还准。七点零三分，我在煎蛋的滋滋声里睁开眼，胃里那点陈年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祟。客厅飘来葱花混着黄油的香气，不用猜就知道是夏清心又在厨房搞"晨间创作"。床头柜上摆着她昨晚削好的苹果，用牙签串成小兔子形状，虽然耳朵歪得像被啃过，但这种笨拙的温柔总能精准戳中我。
"楚言！你的溏心蛋再不吃就要变实心球啦！"她端着两个印着小熊维尼的盘子从厨房探出头，黑框眼镜滑到鼻尖，发梢还沾着片调皮的面包屑。阳光斜斜切过她睡衣上歪歪扭扭的草莓图案，把绒毛都染成了浅金色。我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猫咪胸针——那是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在跳蚤市场淘的便宜货，她却天天别在睡衣上，针脚都磨得发亮了。
我趿拉着拖鞋摸进厨房，看见灶台上摆着三只碗。青瓷碗盛着白粥，玻璃碗泡着我最爱的腌萝卜，还有只卡通碗里卧着颗颤巍巍的溏心蛋。夏清心正踮脚够吊柜里的胃药，睡衣下摆露出截白皙的腰肢，像只偷东西的小松鼠。药瓶标签上贴着她手写的便利贴："楚言专属——每日两次，饭后服用"，字迹娟秀得和她平时鬼画符的设计稿判若两人。
"大小姐，您这是准备把我喂成米其林三星？"我抢过药瓶倒出两粒胶囊，就着冰牛奶咽下去。胃里的灼痛感立刻被冰镇感镇压，舒服得想哼哼。
"谁让某人昨天又胃疼呢。"她把我的冰牛奶换成温水，"医生说你这胃得养三个月，再喝冰的我就......"说着突然举起沾着面粉的手，在我鼻尖上按了个白点点。指尖触到皮肤时，她像触电般缩回手，耳尖悄悄泛起红晕——这种突如其来的羞涩，最近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手机在这时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三姑"两个字。我咬着勺子划开接听键，夏清心已经默契地收拾起碗筷，轻手轻脚地端着盘子进了厨房。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却在转身时故意放慢了动作，我看见她握着碗沿的手指悄悄收紧，猫咪胸针在晨光里闪了一下。
"小言啊！你妈跟你说过的事还记得吧？"三姑的大嗓门穿透听筒，震得我把手机拿远了半尺，"黎萱姑娘今天上午有空，你们在环球中心那家粤菜馆见个面，十点半怎么样？人家姑娘是学设计的，听说画画特别好，跟你妈视频里说的一样漂亮！"
厨房的水流声突然停了。我望着磨砂玻璃门后那个僵住的影子，感觉喉咙被溏心蛋噎住似的发紧。上周视频时妈妈那句"让三姑给你介绍对象"原来不是玩笑，黎萱这个名字像颗突然投进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和夏清心之间激起看不见的涟漪。我下意识看向灶台，那瓶胃药还静静立在那里，瓶身映出我慌乱的表情——自从她搬进来，她替我打理的何止是三餐，分明是整个兵荒马乱的生活。
"三姑，我......能带个朋友一起吗？"话一出口我就想抽自己嘴巴。这种场合带朋友算什么？心虚的遮羞布还是笨拙的试探？
"别我我我的！带什么朋友？"三姑在那头拍起了桌子，"你妈特意打电话拜托我的，人家姑娘都答应了！地址我发你微信，穿精神点啊！"
电话挂断时，夏清心端着空盘子从厨房走出来，眼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要出去呀？"她把盘子摞进消毒柜，转身时发梢扫过我的手背，"那我今天中午......"
"三姑安排的相亲局，"我打断她的话，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对方是学设计的，你不是一直想认识同行吗？要不要......一起去？"
她正在擦台面的手突然停住，抹布上的泡沫啪嗒掉在瓷砖上。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看见她喉结轻轻动了动，像是在吞咽什么难以下咽的话。猫咪胸针随着她的呼吸起伏，针尖微微颤抖。
"不了吧，"她低下头继续擦桌子，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面粉，"我今天约了美术社的......再说这种场合，我去不太合适。"眼镜片反射着冷光，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但我注意到她擦桌子的动作慢了许多，抹布在同一个地方反复打转，直到台面泛起水痕。
现在我才想起来，她参加了学校隔壁的美术学院的公开课。
我看着她转身回客房拿书包，拉链开合的声音异常响亮。她走到玄关换鞋时，我发现她握着书包带的指节泛白，刘海垂下来遮住眉眼，连句"路上小心"都没像往常那样说。关门的瞬间，我听见铅笔盒掉在地上的脆响，还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声音轻得像秋天最后一片叶子落地，却在我心尖砸出个坑。
九点十五分，我把车停在环球中心地下停车场。电梯上升时对着镜面整理领带，发现衬衫第二颗纽扣松了线头。上周夏清心帮我缝补时说"楚言你这衬衫质量太差"，当时只当玩笑，现在倒真成了麻烦。她缝补的针脚细密整齐，线头都藏得严严实实，不像我此刻的心情，所有慌乱都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粤菜馆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米白色连衣裙的姑娘，长发松松挽成发髻，鼻梁上架着细框眼镜。她看见我立刻站起来，伸出手时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在阳光下闪了闪："楚言你好，我是黎萱。"
她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涂着透明的护甲油，和夏清心总沾着颜料的指尖截然不同。夏清心的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彩铅粉末，指关节上还有被画纸边缘磨出的薄茧，可她给我剥橘子时，指尖的温度总能透过果皮传过来。侍者递来菜单时，黎萱熟练地点了清蒸鲈鱼和白灼菜心，轻声说："我在设计工作室实习时也经常犯胃病，这些比较养胃。"
我礼貌地点点头："谢谢，都听你的。"
菜很快上桌，鲈鱼的清蒸火候恰到好处，葱丝姜丝铺得均匀，浇在鱼身上的豉油泛着琥珀色的光泽。白灼菜心翠绿爽脆，蘸料里的芥末比例刚刚好，刺激得鼻腔微微发痒。黎萱吃得很投入，不时称赞厨师的手艺，可我面前的碗筷几乎没动过——这精致的养胃餐，竟不如夏清心昨晚煮的那碗阳春面。她总说"楚言你胃不好要多喝汤"，然后在面碗里卧两个溏心蛋，撒上葱花时会悄悄多放半勺猪油。
"楚言，你怎么不吃？"黎萱放下筷子，镜片后的眼睛带着关切，"是不合胃口吗？"
"不是，味道很好。"我勉强夹起块鱼肉，胃里却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花，"可能早上吃太多了。"话音刚落，熟悉的灼痛感猛地从胃里窜上来，疼得我弯了弯腰。这次不是老毛病作祟，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恐慌——我好像正在背叛某个重要的人，某个会把胃药说明书折成小方块放进我钱包的人。
黎萱立刻递来温水："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老毛病了，没事。"我接过水杯，感觉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衬衫。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夏清心发来的微信：【楚言，胃药记得吃。美术社临时加了写生任务，今天可能要晚点回来。】没有表情包，语气平和得像普通提醒。
我看着屏幕上规规矩矩的文字，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做出多么荒唐的事。黎萱正低头翻看菜单，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发梢跳跃，这个认真细致的姑娘或许确实适合稳定的关系，而我却差点把她卷入另一个人的情绪漩涡。
可是，平日里调皮可爱的夏清心，那个总说不要对她那么好的小姑娘，那个在我胃痛时半夜为我熬粥的小姑娘，今天怎么突然变得那么陌生，让我毫无防备的陌生。
“夏老师，让我看看你今天的大作。”我给夏清心回了条信息，尝试着缓解一下这陌生的感觉。
夏清心很快就拍了她的画发过来，还是像刚刚一样，连一个多余的字和标点都没有。
图片加载出来的瞬间，我的呼吸突然停滞——画布中央是辆熟悉的白色SUV，驾驶座上的男生戴着黑框眼镜，副驾座位上的女孩正伸手去够他鼻尖，阳光透过车窗在两人之间织成金色的网。画的右下角用铅笔写着小字：2022.9.20 楚言的副驾。
黎萱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手机屏幕，突然轻笑出声："是妹妹吗？画得真像。"
"抱歉黎老师，"我把手机放回口袋，"关于我们的事......我想我们可能更适合做朋友。我现在的状态，不太适合开始新关系。"
黎萱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释然的微笑："没关系，我理解。其实我也是被家里催着来的。"她搅动着茶杯里的柠檬片，"不过你刚才看手机的样子，很像我哥等他女儿放学时的表情。"
我尴尬地笑了笑，胃里的灼痛感又开始蔓延。侍者端来的鲈鱼冒着热气，可我却没什么胃口。黎萱体贴地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吃着菜，偶尔聊些设计行业的趣事。她说话时条理清晰，手势优雅，和夏清心手舞足蹈的样子完全不同，却同样让人感觉舒服。
十点四十分，我把黎萱送到地铁站。她挥手告别时说："楚言，你是个好人。希望你能早点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地铁进站的轰鸣声里，我突然想起夏清心今早沾着面包屑的发梢，心里泛起一丝说不出的感觉。
开车经过美术学院时，我鬼使神差地把车停在路边。操场铁丝网外，十几个穿校服的学生正围着画架写生。夏清心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背对着我，马尾辫随着画笔的起落轻轻晃动。她面前的画板盖着白布，只能看见她时不时举起铅笔测量比例的侧影。
我在车里坐了整整四十分钟，看着她起身去洗画笔，看着她和同学说笑，看着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保温杯喝水——那是上次晚上陪她逛步行街买的，印着只歪歪扭扭的猫咪。直到美术老师吹响集合哨，她收拾画具时才无意间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
隔着铁丝网和车流，她的目光在我车上停留了两秒，随即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转身跟着队伍走进教学楼。没有惊讶，没有疑惑，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就像看见一个普通的熟人。
“我在外面等你，你忙完了我们去喝奶茶。”我给夏清心发完信息，手机不小心碰到胃药瓶，瓶子从仪表盘滚落到脚垫上。我捡起瓶子，看见夏清心贴的便利贴边角已经卷起。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楚言专属"四个字上，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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