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感错觉

高铁的轮子碾过铁轨，发出规律的“哐当”声，像敲在心上的鼓点。沈知野靠在周晏肩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枚最大的贝壳——壳面上的纹路被海风磨得光滑，指尖划过，能想起赶海时周晏蹲在沙滩上，帮他挡住涌来的浪花，笑着说“慢点捡，别摔了”。

“快到了。”周晏低头，声音带着旅途的轻倦，伸手帮他把滑到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沈知野温热的皮肤时，他下意识顿了顿——暑假里偶尔泛起的胸痛，刚才在高铁上又隐隐冒了出来，像有细针在缓慢地扎，不尖锐，却绵密地疼。

沈知野没察觉他的异样，仰头时撞进他眼里的笑意，心里软乎乎的：“嗯，回去就能吃阿姨做的糖醋排骨了。”

周晏低笑，把他往怀里又揽了揽，让他靠得更稳：“馋猫，就记着吃。”

其实他没说，刚才疼的时候，他下意识按住胸口，怕沈知野看见。十七岁的夏天太好，好到他不敢让任何一点阴霾落在两人身上——尤其是那个偶尔冒出来的念头：万一真的像自己偷偷查的那样，咳嗽、胸痛不是小毛病呢？

他赶紧掐灭这个想法，指尖轻轻蹭过沈知野的发顶，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洗衣粉味道，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擦黑。周晏妈妈早就在门口等着，看见他们回来，笑着迎上来，伸手接过沈知野手里的行李箱：“累坏了吧？快进屋，饭都做好了。”

餐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糖醋排骨、番茄炒蛋、清炒时蔬，还有沈知野爱喝的玉米排骨汤。周晏把沈知野按在椅子上，自己去厨房端碗盛汤，盛完汤又把排骨里的骨头仔细挑出来，才把碗推到他面前：“吃吧，没骨头了。”

沈知野低头看着碗里堆得高高的排骨，耳朵尖微微发烫，小声说：“我自己也能挑。”

“知道你能，”周晏坐在他身边，给自己夹了一筷子青菜，“但我想给你挑。”

周晏妈妈看着两人，眼里满是笑意，悄悄往周晏碗里夹了块排骨：“你也多吃点，暑假在海边净吃海鲜了，补补。”

周晏“嗯”了一声，慢慢嚼着排骨，胸口的钝痛还没完全消，他没什么胃口，却还是逼着自己多吃了几口——他得有力气，陪着沈知野走过高三。

吃完饭，沈知野主动去洗碗，周晏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灯光落在沈知野纤细的背影上，他穿着周晏的宽大T恤，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白皙的手腕，正认真地搓着碗，动作笨拙却仔细。

周晏靠在门框上，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恐慌。要是……要是自己真的出什么事，沈知野怎么办？他会不会又变回以前那个怯懦、怕黑的样子？会不会再被人欺负？

“周晏，你站在那儿干嘛？”沈知野洗完碗，回头看见他愣着神，忍不住喊他。

“没事。”周晏回过神，笑着走过去，拿起毛巾帮他擦手，“擦干净，别着凉。”

沈知野的手被他攥在掌心，温热的毛巾擦过指尖，暖得让人安心。他抬头看着周晏，忽然发现他眼底有淡淡的血丝：“你是不是累了？暑假里总看你咳嗽，是不是没休息好？”

“小毛病，”周晏赶紧掩饰，揉了揉他的头发，“就是海边风大，吹着了，过两天就好。”

沈知野还是不放心，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就好，开学前这两天好好休息，别再熬夜了。”

“知道了，听我们知野的。”周晏笑着点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

接下来的两天，两人都在忙着整理开学要用的东西。高三的课本、习题册堆了满满一桌子，沈知野坐在书桌前，把各科的资料分类整理，周晏坐在他旁边，帮他用荧光笔标重点，偶尔停下来，看着沈知野认真的侧脸，心里的不安就会悄悄冒出来。

他开始下意识地避开沈知野的目光，怕自己眼里的恐慌被他察觉；开始在沈知野睡着后，悄悄起身去阳台抽烟，烟雾缭绕中，梦里可能出现的场景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沈知野的眼泪、诊断报告上的字、医生冰冷的语气。

开学前一天晚上，沈知野在周晏房间里整理最后一套数学错题集。台灯的暖光洒在纸页上，他的笔尖在错题旁认真地写着解题思路，偶尔遇到想不通的地方，就会皱着眉头，咬着笔杆发呆。

周晏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本英语作文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下午他又咳嗽了两次，这次咳得有点急，胸口的疼痛比之前更明显，他躲在卫生间里，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还是没敢让沈知野听见。

“周晏，这道题的辅助线是不是这么画？”沈知野拿着习题册凑过来，指着一道几何题，眼里满是求知的光。

周晏回过神，接过习题册，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沈知野靠得很近，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手腕，带着淡淡的洗发水味道。他低头看着题目，手指在纸页上轻轻点着：“对，连接AC，然后用三角形全等的判定定理……”

他讲得很慢，很仔细，怕沈知野听不懂。沈知野听得很认真，偶尔点头，指尖会不自觉地蹭过周晏的手背，像羽毛轻轻搔过，让人心头发痒。

讲完题，沈知野又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整理错题。周晏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想告诉他自己的害怕，想告诉他梦里的场景有多可怕。

可他不能。

明天就开学了，高三是最重要的一年，沈知野的成绩刚刚稳定下来，他不能用自己的事去打扰他，不能让他分心。

“周晏，你怎么老看着我？”沈知野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笑着问，“是不是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周晏赶紧移开目光，拿起英语书，假装看书，“就是觉得，咱们知野认真起来真好看。”

沈知野的脸瞬间红了，低下头，笔尖在纸上划了个小小的笑脸：“别瞎说，快看书。”

整理完错题集，已经快十一点了。沈知野打了个哈欠，眼睛里泛起了水光：“我困了，今晚还睡你这儿。”

“好。”周晏点点头，帮他铺好被子。

沈知野钻进被窝，往周晏身边挪了挪，伸手抱住他的胳膊：“周晏，开学就高三了，咱们要一起考上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好。”周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郑重，“一定一起。”

他低头，在沈知野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沈知野“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他的呼吸轻缓而均匀，脸颊贴着周晏的胳膊，像只温顺的小猫。

周晏却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房间里很静，能听到沈知野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胸口的钝痛感还在，像一根细针，时不时扎他一下，提醒着他那些被刻意忽略的不适。

他悄悄抽出胳膊，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到阳台。夜里的风有点凉，吹在身上，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

烟雾缓缓升起，模糊了远处的路灯。他靠在栏杆上，看着烟头上的火光一点点燃尽，心里的恐慌却越来越强烈。

他怕自己真的得了肺癌，怕自己只能活半年，怕自己不能陪着沈知野考上大学，不能陪着他去看雪山、草原，不能陪着他走过以后的每一个夏天。

他想起初三那个冬天，沈知野在天台哭着对他说“我不是恶心，我就是喜欢你”；想起暑假在海边，沈知野靠在他怀里，说“以后咱们老了，还能拿出来看”；想起刚才沈知野说“要一起考上同一所大学”。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每一个都让他心疼，让他更害怕——害怕失去这一切，害怕把沈知野一个人留在原地。

掐灭烟蒂，周晏回到床上，重新抱住沈知野。沈知野在睡梦中哼唧了一声，往他怀里缩了缩，把脸埋在他胸口。

周晏紧紧抱着他，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心里的不安才稍微缓解了些。他轻轻拍着沈知野的后背，像在哄小孩，嘴里小声呢喃着：“知野，别怕，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晏才慢慢睡着。

梦里，他站在一个陌生的走廊里，四周一片惨白，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他手里攥着一张纸，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是一张诊断报告，上面的“肺癌晚期”四个字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他的眼里。

“最多还有半年时间。”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医生的声音，“好好陪陪家人，别留下遗憾。”

半年？

周晏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诊断报告掉在地上。他疯了一样往前跑，推开一扇又一扇门，终于在一间病房里看到了沈知野。

沈知野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他们在海边捡的那枚最大的贝壳，肩膀微微耸动，哭得撕心裂肺。他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满是泪水，嘴里一遍遍喊着：“周晏，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知野！”周晏冲过去，想抱住他，可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什么也抓不住。

“周晏！”沈知野抬起头，眼里满是绝望，“你回来啊……我好想你……”

“我在这儿！知野，我在这儿！”周晏拼命地喊，可沈知野好像听不见，只是看着他，哭得越来越伤心。

渐渐地，沈知野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要消失在空气里。

“不要！知野，不要走！”周晏伸出手，想抓住他，却只能抓住一片虚空。

“周晏……”沈知野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等你……”

“不要！知野！”

周晏猛地坐起身，浑身都是冷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急促得像要喘不过气。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蜷缩起身子，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咳嗽声惊醒了沈知野。沈知野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周晏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赶紧爬过去抱住他：“周晏，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周晏听到沈知野的声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回抱住他，把脸埋在他颈窝，身体还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沈知野的衣领，带着滚烫的温度。

“知野……”他的声音带着刚从噩梦中惊醒的沙哑和哽咽，“我好怕……”

“怕什么？”沈知野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温柔得像水，“只是个噩梦而已，没事了，我在呢。”

他能感觉到周晏的恐惧，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慌，让他心疼得厉害。他从来没见过周晏这样——以前不管遇到什么事，周晏都是冷静的、从容的，像他的天，可现在，周晏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他怀里哭得发抖。

“我梦见……”周晏张了张嘴，想说梦里的场景，想说诊断报告，想说自己怕和他分开，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不能说。

他不能让沈知野担心，不能让他在高三这个关键的时候分心。

“梦见什么了？”沈知野轻声问，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着。

周晏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把眼泪擦干，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只是眼底的血丝和苍白的脸色还没褪去：“梦见你高考失利了，哭得很伤心，我怕你考不上理想的大学。”

沈知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傻瓜，就是个梦而已。咱们一起努力，怎么会失利呢？”

“嗯。”周晏点点头，把他重新搂进怀里，紧紧抱着，好像一松手，他就会像梦里那样消失。

沈知野靠在他怀里，能感觉到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心里有些疑惑——只是个关于高考的噩梦，怎么会让周晏怕成这样？

但他没多问，只是轻轻拍着周晏的后背，小声安慰着：“没事了，别想了，再睡会儿吧，明天还要开学呢。”

“嗯。”周晏应着，闭上眼睛，可脑子里全是梦里的场景——沈知野的眼泪，绝望的眼神，还有那句“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他紧紧抱着沈知野，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和真实的心跳，心里默默想着：知野，对不起，这个秘密我只能暂时瞒着你。我会努力好起来，会陪着你考上大学，会陪着你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绝对不会和你分开。

绝对不会。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沈知野靠在周晏怀里，已经重新睡着了，呼吸轻缓而均匀。

周晏睁着眼，看着他安静的睡颜，眼里满是温柔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