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有次晚自习的下课铃刚落，教学楼里的喧闹就顺着晚风飘进宿舍楼。周晏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往常快了半拍，指尖刚触到拉链，就转头看向旁边的沈知野：“走，去阳台吹吹风。”

沈知野正把最后一本练习册塞进桌肚，闻言动作顿了顿，抬头时撞上周晏眼里亮闪闪的笑意——那是和白天讲题时截然不同的轻快，像卸了满身书本的重量，只剩下少年人特有的鲜活。他轻轻“嗯”了一声，跟着周晏往阳台走。

宿舍的阳台朝西，晚风裹着秋夜的清冽吹过来，带着楼下香樟树的淡香。周晏抬手按亮了阳台角落的小灯，暖黄的光漫开，刚好裹住两人站着的一小块地方，把远处的黑暗隔在外面——他记着沈知野怕黑，从不会让他落在没光的地方。

“你等会儿，”周晏说着摸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几下，轻缓的钢琴声便从扬声器里淌出来，像溪水漫过石子，温柔得刚好盖住远处楼道的脚步声，“这样是不是更静点？”

沈知野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他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指尖刚碰到冰凉的金属，就被周晏伸手攥住了。少年的手掌带着刚握过笔的温度，干燥又温暖，一把就将他的手揣进了自己的校服口袋里——沈知野的手总比别人凉，周晏便总记着，见天儿地想把他的手捂热。

“今天班里可热闹了，”周晏晃着腿，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连尾音都飘着轻快感，“林亦上午数学小测，抄题的时候把‘二次函数’抄成‘二次饭桶’，老师念到他答案的时候，全班都笑疯了。”

他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另一只手在栏杆上轻轻一拍，“啪”的一声轻响，混着钢琴声，倒也不突兀。沈知野能感觉到他口袋里的手跟着轻轻震动，连带着自己的指尖都沾了点他的笑意。

“老师还问他，‘林亦，你这饭桶是几次的？能盛多少饭啊？’”周晏学着老师的语气，故意压低声音，眉眼弯成了月牙，“他站在那儿，脸通红，半天憋出一句‘老师，我抄错了’，最后被罚把那道题抄十遍，刚才晚自习还在那儿奋笔疾书呢。”

沈知野听着，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他没见过林亦那副模样，但周晏讲得鲜活，连他泛红的耳根、攥紧笔杆的样子都仿佛在眼前。以前在小黑屋里，他连听人笑都觉得是奢望，可现在，周晏的笑声清亮，像风铃撞在风里，能把他心里积着的沉郁都吹散些。

周晏讲得兴起，又掰着手指头数其他趣事：“还有数学课代表，收作业的时候把自己的本子落在家里了，硬说被狗叼走了，结果放学的时候从书包夹层里翻出来了，闹了个大红脸……”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轻快得像只雀跃的小鸟。沈知野侧着头看他，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以前下晚自习，周晏总抱着一堆习题册回宿舍，闷头做到熄灯，连话都少说几句。可自从他搬进来，周晏好像总爱拉着他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好像这些细碎的日常，比解出一道难题更让他开心。

钢琴声慢慢飘到尾声，周晏也停下了话头，两人就这么并肩站着，听着晚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听着彼此轻缓的呼吸声，倒也不觉得尴尬。沈知野的手在周晏口袋里，被捂得暖暖的，连带着心里都泛起热意。

“你看今晚的星星，”周晏忽然抬手指向天空，声音放轻了些，却依旧带着笑意，“比上次咱们在小区喂灯灯那天还亮。”

沈知野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夜空很干净，没有云，星星一颗一颗嵌在墨蓝色的幕布上，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把碎钻。他想起那天喂猫的午后，阳光暖融融的，三花猫蹭着他的裤腿，周晏站在旁边笑，风里飘着桂花香——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原来日子可以这么轻。

“嗯。”他轻声应着，声音比平时放柔了些。

周晏转头看他，见他眼里映着星星的光，像盛了一汪浅浅的水，忍不住弯了弯唇。他没说话，只是把口袋里的手又攥紧了些，指尖轻轻蹭过沈知野微凉的指腹——以前他总觉得，初三就该是埋头刷题、满身疲惫的，可现在才知道，原来和周晏并肩吹吹晚风，听着风，聊着天，就是最轻松的时光。

晚风又吹过来，带着点凉意，却被两人之间的暖意挡在了外面。阳台的小灯亮着，钢琴声低低地循环着，周晏的指尖偶尔蹭过他的指腹，星星在天上闪着，一切都静得刚好，暖得刚好。

沈知野微微偏头，看着周晏被光映亮的侧脸，忽然觉得，或许黑暗并不可怕，只要身边有这么一盏亮着的灯，就能一直走下去。

回家的路上，沈知野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他想起刚住进宿舍时，自己抱着周晏哭的样子，想起一起学习、一起笑、一起喂猫的日子，心里满是温暖。

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因为周晏和林亦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以前，他是一盏被遗弃在黑暗里的孤灯，随时都可能熄灭。而现在，有另外两盏灯陪着他，一起发光，一起温暖彼此。

虽然何黎还是那样刻薄，沈阳瑞还是那样讨厌，但他再也不怕了。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回头，周晏就会在他身后，像道永不熄灭的光，陪着他熬过所有黑暗，一起走向更远的未来。

公交车到站了，沈知野背着书包下车。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他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这是他十几年来，笑得最开心、最释然的一次。

……

时间不等人，等反应过来已经初三中考，在这紧张激动的氛围中，沈知野脑子里也想了许许多多的事。

中考最后一门英语的收卷铃响时，沈知野握着笔的手轻轻颤了一下。阳光透过考场的玻璃窗斜射进来，落在答题卡上，把“沈知野”三个字照得清晰——那是周晏教他写的，笔锋比以前稳了太多，再也没有过去的怯懦。

他跟着人流走出考场，刚拐过教学楼的转角，就被一道熟悉的身影撞进眼里。周晏举着两瓶热奶茶，站在树荫下冲他笑，白校服被风掀得轻轻晃，像只振翅欲飞的鸟：“知野！这儿！”

沈知野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心里像揣了颗温水里的糖，慢慢化开。周晏把奶茶递过来，吸管带着刚从袋子里拿出来的热意：“考得怎么样？最后一道完形填空，你纠结的那个空，答案是B吧？”

“嗯。”沈知野接过水，指尖碰到周晏的，暖得他耳朵尖发烫，“你怎么知道？”

“猜的，”周晏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咱们知野这么厉害，肯定都做对了。”

不远处，林亦背着书包跑过来，老远就喊：“你们俩等等我！我跟你们说，这次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我居然做出来了！咱们三个肯定都能考上市一中！”

三人并肩往宿舍走，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像三条缠缠绵绵的线。林亦絮絮叨叨地规划着暑假要去吃的小吃、要去逛的公园，周晏偶尔搭话，目光却总忍不住往沈知野这边飘——看他低头抿冰红茶时的侧脸，看他被风吹乱的额发，看他嘴角偷偷扬起的浅浅弧度。

沈知野没怎么说话，却把两人的话都记在心里。他攥着冰红茶的瓶身，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却压不住心里的热——他好像真的能考上市一中，真的能和周晏、林亦一起，开启新的生活了。

成绩出来那天，沈知野是在周晏家查的。周晏妈妈特意做了他爱吃的糖醋排骨，香味飘满了客厅。周晏坐在他旁边，手指在键盘上轻点，当屏幕上跳出“沈知野 687分”的字样时，周晏猛地抱住他，喊得嗓子都哑了：“知野！你太厉害了！比市一中去年的分数线高了三十分！”

沈知野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他看着屏幕上的分数，又看了看身边笑得一脸灿烂的周晏，还有旁边笑着点头的周晏妈妈，忽然觉得，过去所有的苦，好像都在这一刻有了回报。周晏的成绩比他还高，林亦也稳稳过了线，三人考上市一中的事，彻底定了下来。

可这份喜悦，在他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就被彻底浇灭了。

何黎窝在沙发里，嗑着瓜子，电视里放着嘈杂的肥皂剧。沈知野站在门口，手里攥着成绩单，小声说：“妈，我中考考了687分，能考上市一中。”

何黎头都没抬，把嘴里的瓜子壳吐在地上，语气里满是嫌恶：“市一中？你还想上高中？我看你是神经病又犯了！”

沈知野的身体僵了一下，心里的热意一点点冷下去：“九年义务教育结束了，我想上高中。”

“上高中不要钱啊？”何黎终于转过头，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在他身上，“你以为我钱多烧得慌？供你吃供你穿，还供你上那个没用的学？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我可以申请助学金，学校有贫困生补贴，学费不用花太多。”沈知野的声音发颤，却还是坚持着——这是他唯一能逃离这个家的机会，他不能放弃。

“补贴？补贴能当饭吃啊？”何黎猛地把手里的瓜子盘摔在茶几上，瓜子撒了一地，“沈知野，我看你是在周晏家待傻了！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了？一个神经病，上了高中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浪费粮食！”

“我不是神经病！”

沈知野突然喊出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了十几年的愤怒。他攥着成绩单的手指因为用力泛白，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受够了被叫做“神经病”，受够了被何黎肆意践踏，受够了这个冰冷的家。

何黎被他突如其来的反抗惊住了，随即就涨红了脸，站起身冲过来，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你还敢跟我顶嘴？我看你是活腻了！”

“砰”的一声闷响，沈知野的头撞在墙上，疼得他眼前发黑。可他没像以前那样缩着，反而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何黎，眼里满是倔强：“我要上高中！”

“你还敢说！”何黎气得发抖，抬手就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客厅里响起，沈知野的脸颊瞬间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他没哭，只是咬着牙，死死地攥着拳头——他知道，和何黎硬碰硬没有用，可他不想放弃。

“把他关进杂物间！”何黎喘着粗气，冲旁边一直看热闹的沈阳瑞喊，“让他好好反省反省，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沈阳瑞早就想收拾他了，闻言立刻笑着跑过来，一把拽住沈知野的胳膊，把他往储物间拖。沈知野挣扎着，却敌不过沈阳瑞的力气，被硬生生拽进了那个熟悉的小黑屋。

“咔哒”一声，锁落了。

黑暗瞬间吞噬了他，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和他记忆里的无数个日夜一模一样。沈知野跌坐在地上，头还在隐隐作痛，脸颊上的巴掌印烧得厉害。他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了出来——为什么？他只是想上高中，只是想逃离这个家，为什么就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