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拍了多久,直到怀里的颤抖渐渐平息。
苏暖在我胸前闷了很久,才慢慢地、有些不舍地松开了我。她退后一步,低着头,不敢看我。脸上还挂着泪,鼻尖通红,像一只淋了雨的小动物。
“对不起,”她声音很小,带着浓重的鼻音,“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胸口那块T恤湿了一大片,还带着她眼泪的温度。
“没事,”我摇摇头,“它本来也要洗了。”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桌上那只被寄予厚望的烤鸭,已经凉了,油都凝成了白色的冻。一桌子为庆祝准备的饭菜,成了她眼泪的背景板。
她看着那桌冷掉的菜,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看,我把你第一份工资的庆祝宴,全搞砸了。”
“没有。”我说。
我拿起那盘红烧肉,转身走进厨房。“我热一下。”
她愣了一下,跟了进来,靠在门框上,看着我把菜倒回锅里。小小的厨房里,只有油烟机“嗡嗡”的响声。
“林悦,”她轻声说,“你不用这样的。”
“哪样?”我头也没回,用锅铲翻动着锅里的肉。
“不用……安慰我。”
“我没安慰你。”我把火关小,转头看她,“我只是饿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那层水雾又泛了上来。但这次,她没哭,而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个人,真是……”她摇着头,后面的话没说。
我们把所有菜都回了锅,重新热了一遍。再端上桌时,卖相已经不那么好看了,但热气腾ട്ട的,驱散了房间里那点冷清。
我们重新坐下,谁也没提刚才的事,只是安静地吃饭。
我把那个鸭腿又夹回她碗里。她这次没拒绝,小口小口地吃着。
“我明天,”吃到一半,我突然开口,“想去你之前说的地方。”
她夹菜的动作停住,抬起头,有些不确定地看着我。“哪个地方?”
“就是……跟人聊聊的那个。”我说出这几个字,感觉像搬开了一块压在心口很久的石头,“你那个学姐,还在吗?”
苏暖彻底愣住了。她放下筷子,直直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亮光。
“你……想好了?”她问。
“嗯。”我点点头,看着碗里的米饭,“你说的对,有些东西,堵着,总不是个事儿。你今天敢去面对评委,我也得敢去面对我自己的事。”
我不能永远躲在后厨的油烟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不能一边享受着她带来的光,一边任由自己的内心被黑暗吞噬。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把刚才所有的阴霾都扫得一干二净。
“好。”她说,“我明天陪你去。”
“不用,”我摇头,“我自己去。你不是说,跟陌生人说,更容易吗?”
她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林悦,你长大了。”
那天晚上,我们吃光了所有的菜,包括那只凉了又热的烤鸭。
第二天是我的休息日。苏暖把一个地址和电话写在便签上,递给我。
“这是我学姐的心理工作室,在大学城那边。你直接去找她就行,我已经跟她打过招呼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别怕,她人很好。就像……一个会听你说话的树洞。”
我捏着那张小小的便签,纸上还有她指尖的余温。
我一个人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找到了那个地方。工作室在一个很安静的小区里,没有挂任何招牌。
开门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温和的女人,就是苏暖的学姐。
她没有问我任何尖锐的问题,只是给我倒了一杯温水,然后坐在我对面,安静地等着我开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始的。
我只记得,我从那场无人问津的生日宴说起,说到那支被摔碎的钢笔,说到那个被关禁闭的下午,说到我爸指着我鼻子说“我没你这个儿子”的那个瞬间。
那些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或者说强迫自己忘记的细节,像开了闸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没有哭,也没有吼。我只是在说,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叙述着另一个人的故事。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从头到尾,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问一句:“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走出工作室的时候,外面的太阳正好。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没有感觉轻松,也没有觉得被治愈。只是觉得,身体里某个密不透风的罐子,被撬开了一条缝。
回去的路上,我给苏暖发了条消息。
“我聊完了。”
她秒回:“感觉怎么样?”
我想了想,回了三个字:“还活着。”
她回了一个小猫笑到打滚的表情包。
那之后,我每周都会去一次。工作,去工作室,和苏-暖一起吃饭,成了我新的日常。
苏暖也没有再提比赛的事。她把那幅落选的画收了起来,重新铺开一张巨大的画纸。她不再画那些宏大的、为了参赛的题材。她开始画一些很小的东西。
她画我缠着胶布的手,画我们一起吃过的那只烤鸭的骨头,画窗台上那盆被她养得半死不活的绿萝。
她的画里,不再有那种紧绷的、想要证明什么的技术感。多了一些……烟火气。
日子在盛夏的尾声里,过得飞快。
八月初,高考成绩出来了。
那天我正好休息。我们俩守在苏暖那台旧笔记本电脑前,一遍遍地刷新着查分页面。
“出来了!”苏暖忽然叫了一声。
我凑过去,屏幕上,是我的成绩。一串黑色的数字,比我预想的,要高出不少。
“苏暖,”我的声音有点抖,“够了。”
足够去任何一个我想去的、南方的城市了。
“别急,还有我的。”她深吸一口气,在键盘上敲下自己的考号和密码。
页面跳转。
她的分数,比我还要高。
我们俩看着屏幕,半天没说话。然后,我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巨大的、不敢相信的狂喜。
我们几乎是同时跳了起来,然后,像两个傻子一样,在那个小小的客厅里又叫又跳。
我一把抱住了她,把她整个人都举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我们成功了!苏暖!我们成功了!”
她在我怀里,放声大笑。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空气里的灰尘都照得闪闪发光。
几天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陆陆续续地寄到了。
苏-暖把信封递给我的时候,我的手还在抖。信封是红色的,上面烫金的校徽,在阳光下闪着光。
我撕开封口,里面是一张薄薄的、却承载着我全部未来的纸。
我被南方那所我心仪已久的大学,录取了。
“你呢?”我看向苏暖。
她也拆开了自己的信封,冲我扬了扬手里的通知书。
是同一所大学。
同一个城市。
我们看着对方,看着对方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又一次,笑了出来。
在驶向新生活的列车启动前,我们回了一趟那个旧书店。
老板还是坐在那把摇椅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我把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和一封信,放在了他面前的柜台上。
“老板,我要走了。”我说,“谢谢您。”
他放下报纸,拿起那个信封,掂了掂,又放下了。他没看我,只是看着窗外。
“那小子,”他忽然开口,声音苍老,“他爸后来又来过一次。”
我愣住了。
“没进来,就在门口站了会儿,抽了半包烟,走了。”老板说完,重新拿起报纸,“书架,自己理理,歪了。”
我走到我曾经负责的那排书架前,把几本放歪了的书,重新摆正。
离开书店的时候,苏暖问我:“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摇摇头。
都过去了。
我没有完全原日志,但已经选择了放下。
在大学开学前,我们用打工攒下的钱,进行了一场小小的毕业旅行。我们去了海边,就是我们高考前去过的那个地方。
我们坐在礁石上,看着日出,把天空一点点染成金色。
海风吹着我的头发,我看着身边的女孩。她的侧脸在晨光里,美得像一幅画。
我忽然觉得,我那个上了锁的旧笔记本,可以扔掉了。
因为,我最想看的风景,就在我身边。
我的未来,终于不再是这个家的影子,而是属于自己的,向阳而生。
---
(章节字数:2358字)
第30章
好的,收到。
**《向阳而生》**
---
**第30章 向阳而生**
去学校报到的那天,天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玻璃。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空气中混杂着方便面的香气、汗味,和各种方言的嘈杂声。广播里一遍遍地播放着晚点和检票的信息,每一个声音都透着离别与启程的复杂情绪。
我和苏暖拖着行李箱,在拥挤的人潮里艰难地穿行。我的箱子很重,塞满了四季的衣服和几本专业书。苏暖的箱子更夸张,除了衣物,还有大半箱是她的宝贝画具。
“我说,”我费力地把她的箱子搬上台阶,喘着气说,“你这是把整个画室都搬来了吗?”
“你不懂,”她拍了拍那个巨大的箱子,一脸神圣,“这些都是我的武器。”
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笑了。
找到我们的车厢和座位,安顿好行李,火车还没开。车厢里很闷,小孩子的哭闹声,大人打电话的喧嚷声,此起彼伏。
我们俩靠窗坐着,看着窗外站台上那些送别的人。有父母在车窗外一遍遍地叮嘱,眼圈通红;有情侣隔着玻璃,依依不舍地挥手。
我看着那些场景,心里很平静。
这个站台上,没有一个人是为我而来的。
这个认知,在过去,会让我感到刺骨的孤单。但现在,我只是扭过头,看了看身边正在用手机拍窗外风景的苏暖。
她察觉到我的目光,放下手机,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摇摇头。
有她在,好像就够了。
火车终于“况且况且”地动了起来。站台和上面的人,缓缓向后退去。城市的高楼、街道,在我眼前飞速掠过,然后,渐渐被大片的农田和绿树取代。
我们正在离开这座承载了我全部灰色过往的城市。
车厢里慢慢安静下来,大家似乎都接受了旅途的开始。苏暖戴上耳机,开始听歌,头靠在窗户上,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阳光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睫毛很长,在光里像两把小刷子。
我看着她的侧脸,有些出神。
从她成为我同桌那天起,好像一切都开始不一样了。她像一颗投入我死水般生活里的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是她,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关心可以是自然的,是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是她,在我最黑暗的时候,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地递过来一颗糖。
也是她,在我把自己关起来的时候,用力地,把我从那个壳子里拽了出来。
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在哪里。或许还在那个快餐店的后厨,日复一日地削着土豆,用一身的油烟味来麻痹自己。又或者,在某个更糟糕的地方。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用红绳穿着的旧铜钱。
高考结束后,我就把红绳取了下来,只留下这枚被摩挲得光滑的铜钱,一直放在口袋里。它陪着我面试,陪着我领第一份薪水,陪着我走进心理工作室。每次我感到紧张或者不安,我就会把它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总能让我很快冷静下来。
我正看着铜钱发呆,苏暖忽然摘下了一边耳机。
“在看什么?”她凑过来。
“看你的护身符。”我把铜钱摊在手心给她看。
她拿起那枚铜钱,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它好像……比以前更亮了。”
“可能吧。”我笑了笑,“被我盘久了。”
她把铜钱还给我,然后,她的手,却没有收回去。
她的手,就停在我的手旁边。我们的指尖,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我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在加速,车厢里的空气好像又变得稀薄起来。我的目光,落在她那只手上。她的手指很长,很白,因为常年画画,指甲盖上还沾着一点洗不掉的蓝色颜料。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知道,我想握住那只手。
这个念头,像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疯狂地生长。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伸出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
她的手很软,也很暖。
她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看我。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嘴唇微微张着,写满了惊讶。
我的手心,瞬间全是汗。
我以为她会把手抽回去。
但她没有。
她只是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秒。那十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窗外的风景变成了模糊的色块,车厢里的声音也全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那双清澈的、映着我的倒影的眼睛。
然后,她笑了。
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她反手,回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穿过我的指缝,与我十指相扣。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就这样,手握着手,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田野,村庄,远山,隧道。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们紧握的手上,也照亮了我身旁,她不再阴郁的侧脸。
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她画过的那张我的侧影。她说,有一种孤独的美感。
而现在,我想,我应该不再孤独了。
列车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灿烂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了整个车厢。
我看着窗外那片广阔的、崭新的天地,感觉自己像一株在黑暗里生长了太久的植物,终于,第一次,看见了太阳。
我的未来,终于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
它是我自己的。
是和身边这个人一起的。
是向阳而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