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歌
江屿婚礼那天,陆清歌穿着他们初遇时那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推开了宴会厅沉重的鎏金门。
钢琴师正弹奏着婚礼进行曲,宾客的喧哗、香槟的气泡、新娘婚纱上细碎的钻石光芒,像一把把细针,刺进陆清歌的瞳孔。她在门口站了三秒,直到司仪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
“下面,让我们欢迎今天的特别嘉宾——江屿先生多年的音乐伙伴,陆清歌小姐!”
所有目光聚焦过来。主桌旁,江屿猛地抬头,手里握着的酒杯微微一晃,金黄色的液体险些洒在他挺括的白色礼服上。陆清歌看见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但她读懂了那个口型——
“清歌?”
他的新娘,那位珠宝世家出身、脖颈上戴着估价不菲的钻石项链的苏晚晴,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微笑,只是挽着江屿的手指收紧了些,指尖微微发白。
陆清歌走上台,接过话筒。她没有看苏晚晴,也没有看满座宾客,只看着江屿。看着他眼中翻涌的震惊、痛苦,和一丝她七年前在地下通道初见他时曾见过的惶恐。
“这首歌,”她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出,有些微颤,但很快稳住了,“叫《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写于七年前,修改于无数次深夜。今天,终于能完整地唱给它本该属于的人。”
她朝钢琴师点点头。前奏响起时,江屿闭上了眼睛。
那是他们一起写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浸透着城中村夏夜的闷热、共享一副耳机时的呼吸、泡面汤的廉价香气,和那些遥不可及却闪闪发光的梦。
七年前,九月,地下通道。
陆清歌抱着乐理书匆匆穿过通道去音乐学院上课时,第一次听见那个声音。
沙哑,疲惫,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都市傍晚浮华的表面,直抵内里某种粗粝的真实。他唱的不是流行情歌,是自己写的词,关于霓虹、廉价出租屋、速溶咖啡和不肯死去的梦。
她停下脚步,在攒动的人流中看见他:瘦削,穿着起球的黑色T恤,抱着一把漆都快掉光的木吉他,面前打开的琴盒里只有零星几张纸币。
“这首,《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他拨了下琴弦,目光扫过寥寥几个驻足的行人,最终落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秒,“送给……所有相信童话的人。”
“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只会出现在童话……”
他的嗓音在通道的回响里显得格外空旷。陆清歌听完了整首,在同行女生催促下离开时,悄悄将口袋里买早餐剩下的二十块钱,放进了他的琴盒。
那天傍晚她返回时,他还在。通道里人少了,他的歌声更清晰。她站在柱子后,听完了他所有的原创歌曲,一共七首。
“你是音乐学院的?”他忽然停下,看向她藏身的柱子。
陆清歌走出来,点点头。
“能提点意见吗?”他问,语气平淡,眼神里却有一丝紧张。
那是他们第一次长谈,从和弦进行到歌词意象,从下午聊到通道的灯一盏盏亮起。他叫江屿,岛屿的屿。她说她叫陆清歌,清澈的清,歌声的歌。
“清歌……”他重复一遍,笑了笑,“好名字,天生该唱歌。”
“你的歌写得很好,”陆清歌认真地说,“只是有些乐理可以更规范,情感传递会更准。”
“没钱系统学。”江屿耸肩,收拾吉他,“不过,能碰到个懂的行人听完全场,今天也算没白来。”
“我教你。”陆清歌脱口而出。
江屿动作顿住,看向她。通道昏黄的灯光下,她脸颊微红,但眼神很坚定。
“我是说,乐理。我有时间,可以教你。不收钱。”她补充。
江屿看了她几秒,忽然笑了,那是陆清歌第一次见他真正笑起来,眼底的疲惫被冲淡,露出属于二十岁青年的一点光亮。
“成交,陆老师。”
陆清歌成了江屿的“乐理老师”,而他成了她的“生活向导”。他带她去城市褶皱里的老唱片店,去凌晨还亮着灯的路边摊,去看不起眼小巷里那些真正在“活着”的人们。他写的词越来越厚实,她谱的曲渐渐有了烟火气。
他们挤在江屿月租五百、只有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分享一碗加了火腿肠的泡面,用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录音。江屿的第一首完整原创demo《浪花与晚霞》发布在一个小众音乐平台,收获了十七个播放量,其中十五个是陆清歌反复听的。
“你看,有人喜欢。”江屿指着那两个陌生IP的播放记录,眼睛发亮。
“会越来越多的。”陆清歌靠在他肩上,窗外是对面楼闪烁的霓虹招牌。
那个夏夜,他们写完了《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的初稿。江屿填词,陆清歌谱曲,两人挤在唯一那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上,分享一副裂了缝的耳机。
“这句‘就像浪花吻不到晚霞’,是不是太绝望了?”江屿指着歌词本。
“但很真实,”陆清歌轻声说,“浪花和晚霞,一个在海面,一个在天边,再努力也触碰不到。”
“我们不一样。”江屿握紧她的手,手心有练琴留下的薄茧。
陆清歌相信了。她放弃了学校提供的出国交换机会,课余打三份工,把钱偷偷塞进江屿的抽屉,贴上“稿费”的纸条。她陪他去每一个可能的演出机会,在被拒绝后握紧他的手说“下一个更好”。
江屿第一次拿到有报酬的商演——某商场开业,唱三首歌,八百块钱。他兴奋地拉着陆清歌逛遍夜市,最后用全部的钱买了一对素银戒指。
“等我能买钻戒了,就娶你。”他郑重地将稍小的那枚戴在陆清歌左手中指上。
戒指现在还在她手上,已经嵌进肉里,取不下来了。
“愿你可以遇见更好的他/就像浪花吻不到晚霞……”陆清歌唱到副歌,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
她看见江屿抬手,似乎想捂住耳朵,又颓然放下。苏晚晴侧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江屿猛地摇头,动作大到让旁边宾客都侧目。
陆清歌转开视线,看向远处宴会厅墙壁上巨大的、用玫瑰拼出的“J&W”字样。江屿,和晚晴。没有“歌”。
三个月前,也是在这家酒店,但是一楼的咖啡厅。江屿跪在她面前,昂贵的西装裤腿蹭到地上的咖啡渍,他浑然不觉,只是仰着头,泪流满面。
“清歌,对不起……苏晚晴的父亲能给我投资出专辑,能帮我联系最好的制作人,能让我少奋斗二十年……我需要这个机会。等我站稳脚跟,我一定……”
陆清歌没等他说完。她取下脖子上的项链,那是江屿用第一笔“大钱”——某个企业年会演出的报酬——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坠子是个小小的音符形状。
“江屿,”她平静地说,平静得自己都意外,“不用回来了。就到这里吧。”
她把项链放在桌上,推开椅子离开。走出咖啡厅,阳光刺眼,她才发觉手指抖得厉害。抬头看天,一片湛蓝,没有一丝云,像他们初遇那天。
手机震动,是江屿发来的:“戒指……还留着吗?”
陆清歌没回。她走到地铁站,混在拥挤的人潮里,忽然想起他们曾在这里,江屿指着通道里卖唱的年轻人说:“你看,那就是以前的我。清歌,是你把我从那里拉上来的。”
她把他拉上来,他却走向了另一条船。
“后来只剩下偏差/就像烟花触不到月牙……”副歌第二段,陆清歌的声音稳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释然。
这不是释然,是彻底燃尽后的灰烬。
最后一段旋律落下,宴会厅里一片寂静,随即响起零落而迟疑的掌声。苏晚晴带头鼓掌,笑容完美无瑕。江屿没动,只是看着陆清歌,像看着一个逐渐远去的梦境。
陆清歌微微鞠躬:“祝你们幸福。”
她没看江屿,转身下台,走向侧门。身后传来司仪试图活跃气氛的声音,音乐重新响起,但已经有些乱了节奏。
刚出酒店,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下来。九月的雨,带着夏末最后的暴躁。陆清歌没带伞,也不想躲,任由雨水打湿头发、裙子,和脸上终于滚落的温热液体。
手机在掌中震动,一遍又一遍。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她走到路边,看着车灯在雨幕中拉出模糊的光带。
第十次震动时,她按了接听。
“清歌!你在哪?别走,等我,我马上出来!”江屿的声音混杂着雨声和喘息,背景是婚礼现场的嘈杂音乐。
“江屿,仪式还没完。”
“去他妈的仪式!”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哭腔,“我后悔了,清歌,我错了……我看见你站在那里,唱我们的歌……我受不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现在就取消婚礼,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陆清歌闭上眼睛。雨水顺着睫毛流下,像泪,但更冷。
“江屿,”她轻声说,声音在雨里几乎听不见,“记得我们写这首歌时说的话吗?有些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白鸽和乌鸦……本来就不该在一个世界。”
“不!我们可以改!我现在就……”
听筒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撞开的声音、更大的雨声,然后是江屿近乎崩溃的喊声:“清歌!我看见你了!站着别动,我过来——”
刺耳的刹车声穿透雨幕。
闷响。玻璃碎裂的脆响。人群的尖叫。
“江屿?江屿!”
电话那头只剩忙音。嘀。嘀。嘀。规律,冰冷,像倒计时终结。
像他们歌词里写的那样:“忙碌嘀嗒/你挂断了电话”。
陆清歌握着手机,站在雨里,看着马路对面。隔着雨幕和急刹后冒起的淡淡白烟,她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倒在斑马线旁,像一片被骤然打落的鸽子羽毛。
医院的长廊充斥着消毒水、恐惧和死亡的气息。
江屿的母亲,那个在菜市场有个小摊位、用一双开裂的手供儿子学吉他多年的女人,在看见陆清歌时,没有质问,没有哭喊,只是踉跄着走过来,抓住她的手。那双手粗糙,冰凉,颤抖。
“清歌……小屿他,进手术室前,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陆清歌扶住几乎瘫软的老人,一个字也说不出。
苏晚晴一家没有出现。听说在救护车上,苏父就冷着脸打了几个电话,谈的是“公关危机”、“协议终止”、“负面影响降至最低”。爱情在利益面前,薄如手术室门上那层绿布。
江屿在ICU里躺了三天。陆清歌守在门外,看着医生护士进出,听着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医生说颅脑损伤严重,即使醒来,也可能有严重的后遗症,最好的情况是植物人。
第四天凌晨,监测仪上的曲线拉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葬礼是陆清歌和江屿母亲一起操办的,简单到近乎寒酸。来的大多是江屿在地下通道、酒吧、小舞台认识的朋友,一些真正爱音乐的人。陆清歌站在人群最后,看着黑白照片上江屿的笑容——那是她拍的,在他们第一次租的简陋录音室外,他刚完成《浪花与晚霞》的编曲,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手机里,”江屿母亲将一部旧手机递给陆清歌,屏幕裂了,是车祸时摔的,“最后一条搜索记录,是‘如何取消婚礼’。最后播放的,是你唱的那首歌。”
陆清歌接过,指尖冰凉。她点开音乐软件,播放历史最顶端是《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婚礼现场版),播放次数:47次。最后播放时间,是他冲出酒店的那一刻。
“清歌,”江屿母亲老泪纵横,紧紧攥着她的手,“小屿欠你的,我们江家欠你的。你走吧,你还年轻,去过你该过的日子,别被我们拖累了……”
陆清歌缓缓摇头,将老人颤抖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那枚素银戒指硌着两人的皮肤。
“阿姨,”她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从今天起,我就是您女儿。”
她搬进了江家那套位于老旧小区、只有四十平方米的单位房。江屿母亲有严重的风湿和腰肌劳损,早该休息了。陆清歌白天在琴行教课,晚上接编曲的散活,周末去养老院弹钢琴——那里时薪很低,但稳定。
一年后,江屿母亲中风入院。陆清歌辞去琴行相对稳定的工作,改为全职照顾,同时在网上接更多编曲和代唱的工作。最难的时候,她同时做三份兼职,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在母亲睡着的深夜里,对着电脑屏幕修改音符,眼圈熬得通红。
“孩子,你走吧,”老人清醒时,总是哭着推她,“我不值得,小屿不值得……你该有自己的生活啊……”
陆清歌只是摇头,仔细地喂她一勺温热的粥,擦掉她嘴角的痕迹:“江屿的梦想还没实现呢。”
她开始整理江屿留下的所有音乐碎片。四百多段未完成的旋律草稿,写在烟盒背面、餐巾纸上的歌词片段,七个写满潦草字迹和和弦符号的本子。她一首首辨认,一段段打磨,用一台二手声卡和江屿留下的旧吉他,在夜深人静时录制。
艺名用了“屿歌”。江屿的“屿”,清歌的“歌”。账号简介只有一句话:“完成一场未尽的梦。”
发布的第一首歌就是《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她用了婚礼上唱的那个版本,录音里能听到窗外隐约的雨声,和她唱到哽咽时轻微的吸气。
她没想到会火。一夜之间,播放量突破百万,评论里满是故事。“屿歌”成了神秘代名词,无人知晓背后是谁,只知道这些歌里有种直击心脏的、真实到疼痛的力量。
有音乐公司找来,开出高价想签约。陆清歌拒绝了,但接受成为他们的特邀制作人。条件是:她不出镜,不接受采访,不参加任何宣传活动。她只负责交出作品,公司负责推广。
“屿歌”以每年一张专辑的速度,发布着江屿的遗作。每一首都由她精心编曲制作,保留他原初的灵气,注入她这些年来对生命、离别与思念的理解。每一首都闯入排行榜前列,拿下一个又一个奖项。
第五年春天,江屿母亲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临终前,她回光返照般清醒了很久,握着陆清歌的手,混浊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和不舍。
“清歌……好孩子……小屿能遇见你,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现在,妈也要走了……你,去飞吧……替小屿,也替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陆清歌将脸贴在老人枯瘦的手上,泪水无声滚落:“妈,你放心。”
处理完后事,陆清歌用“屿歌”这些年大部分的收入,成立了“江屿音乐梦想基金”,专门资助那些有才华但家境贫寒的音乐学子。基金成立那天,她以“屿歌”的名义,在当年江屿第一次卖唱的那个地下通道附近的小剧场,办了一场极小型的不公开音乐会。所有门票收入,全部捐入基金。
台上,她终于唱了那首《嘉宾》——这是她自己写的歌,在江屿离开后的第三年完成,从未发表。
“我放下所有回忆/来成全你的爱情/却成为你生命里/永远的嘉宾……”
最后一句唱完,她看向头顶的灯光,轻声说,像说给台下的听众,更像说给虚空中的某个存在:“江屿,你听到了吗?你的歌,有很多很多人喜欢。”
台下掌声雷动,许多人泪流满面。无人看见,阴影中的她,抬手迅速抹去了眼角的水光。
第八年,“屿歌”获得年度最佳创作歌手奖。颁奖典礼上,代替她领奖的主持人念出她手写的致辞:
“这个奖,不属于我,属于一个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的青年。他曾说,乌鸦飞不高,但请允许我这只白鸽,带着他的音乐,飞到他能看见的、最高的地方。”
那天深夜,陆清歌来到西山墓园。江屿和他母亲的墓挨在一起,很干净。她放下两束白菊,在江屿的墓碑前坐下,像多年前在他们出租屋的天台那样,肩膀轻轻靠着冰凉的石碑。
“妈上个月,也去陪你了。”她低声说,手指拂过碑上江屿笑容灿烂的照片,“现在,换我照顾你们俩了。”
夜风很凉,远处城市灯火如星河倒悬。
“今天有学生问我,陆老师,你后悔吗?”她停了停,声音更轻,“我说,不后悔。但我撒谎了。”
风穿过松柏,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我原谅了苏晚晴和她父亲,原谅了那天的雨,原谅了刹车失灵的司机,原谅了命运开的这个恶劣玩笑……我甚至,原谅了你,江屿。”她的手指细细描摹着石碑的纹路,“可我没有原谅自己。那天晚上,我为什么要接那个电话?如果我没接,如果你没有追出来,如果……”
压抑了八年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决堤。她靠着墓碑,蜷缩起身体,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声被夜风吹散,只有墓碑沉默地陪伴。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停了。陆清歌摸出手机,屏幕在黑暗里发出微光。她习惯性地点开音乐软件,特别关注列表里,“江屿”那个永远不会再更新的账号,竟然显示有一条新动态——定时发布,时间就在几分钟前。
没有文字,只有一段音频。
她颤抖着点开,将手机贴近耳朵。
先是几秒杂音,然后,江屿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久远的、录音设备不佳特有的沙沙声,像从时光深处浮起:
“清歌,如果你听到这个,我大概……已经失约了。”
他顿了顿,背景里隐约有他们出租屋外熟悉的夜市喧哗。
“别哭。你哭起来虽然也挺好看,但我更喜欢你笑的样子。”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如果……如果我真的半路当了逃兵,答应我两件事。第一,继续唱我们的歌,让更多人听见。第二,替我好好活着,去看看我没看过的风景,吃我没吃过的好东西,连我的份一起。”
“还有……对不起。我知道这三个字最他妈没用,但我还是要说。对不起,我的清歌。对不起,我的白鸽。”
录音结束,自动跳转到下一首,是《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最早的demo版本。吉他弹得磕磕绊绊,江屿唱得有些走调,她在旁边小声跟唱,两人唱到一半忽然笑场,他笑骂了一句,她清脆的笑声溢出听筒……
陆清歌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一遍,又一遍。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直到守墓的老人巡到此处,看见一个穿着单薄的女人靠着墓碑睡着了,脸上泪痕未干,嘴角却带着一丝极淡的、温柔的弧度。
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那是她用“屿歌”第一笔可观版税定制的,素白金,样式极简,内侧刻着“江屿的陆清歌”,外侧用微雕技术刻着两只依偎的飞鸟轮廓,一只是白鸽,一只是乌鸦。
晨光熹微中,陆清歌醒来,轻轻拂去墓碑上的露水。
“我不走了,”她低声说,声音平静而坚定,“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的梦,我继续做。你的歌,我继续唱。等到我也变成星星的那天,你再弹吉他给我听,好不好?”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转身离开。脚步不再踉跄,背脊挺直。
走出墓园时,阳光正好穿透云层。陆清歌拿出手机,登录“屿歌”的账号,发布了一条新动态。
没有音频,只有一张照片:晨光中并肩而立的两座墓碑,干净整洁,面前放着新鲜的白菊。
配文只有一句:
“白鸽会一直飞,但她的巢,早已扎根在岛屿的土壤里。”
从此,每一年江屿的忌日,“屿歌”都会雷打不动地发布一首新歌。每首歌的简介,都是同一句话:
“给永远二十五岁的乌鸦先生。你的白鸽,还在飞,带着你的歌。”
而每一首歌的结尾,如果仔细听,都能听到一段几乎微不可察的和声,是两个声音温柔地重叠在一起,唱着同一段旋律,仿佛跨越了生死与时光的对话:
“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不止出现在童话……”
《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 屿歌回忆录
2023年秋,深夜22:02
陆清歌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悬停。
“麟一”账号后台显示,《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单曲评论数刚刚突破十万。她点开最新评论,一条条往下翻——
“单曲循环第47遍。屿歌大大,你为什么总在晚上22:02发歌?有什么特别含义吗?”
“歌词里‘愿你可以遇见更好的他’这句,有的截图是‘他’,有的截图是‘她’,是我眼花了吗?”
“从浪花吻不到晚霞,到烟花触不到月牙,这意象太伤了……作者到底经历了什么?”
陆清歌熄了屏,望向窗外。城市灯火在秋夜里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斑,像被雨水打湿的旧照片。
22:02。
那是江屿冲进雨中的时刻。手机记录显示,车祸发生在22:03。一分钟,生与死的距离。
她重新点亮屏幕,点开相册里那些特意保存的截图——用户们发在各种平台的歌词截图,时间戳清一色定格在22:02。那些截图里,有的歌词是“愿你可以遇见更好的他”,有的是“她”,甚至有一张截图里写的是“它”。
不是笔误。是她每次上传时,都会在那一行犹豫。用“他”,仿佛还在赌气;用“她”,显得太过刻意;用“它”,又太虚无。最后她保留了三个版本,随机出现在不同用户的界面上——就像命运本身,充满不可知的变数。
2016年夏,地下通道
“这一句,‘忙碌嘀嗒,你挂断了电话’,要不要改?”
江屿抱着吉他,汗水浸湿了黑色T恤的领口。通道里闷热,只有傍晚的风偶尔穿过,带来一丝微凉。
“不改。”陆清歌盘腿坐在他面前的旧琴盒旁,本子上记满了乐谱,“这就是最真实的感觉。忙音,嘀、嘀、嘀,像倒计时,像某种终结。”
“可会不会太直白?”
“直白才好。”陆清歌抬头看他,眼神明亮,“你以前写的那些‘破碎的星光’、‘坠落的羽翼’美则美矣,但不够痛。真正的痛,就是忙音,就是挂断电话的‘咔哒’一声。”
江屿愣了愣,随即笑了:“陆老师教训得是。”
他拨动琴弦,弹出那段后来被无数人设为来电铃声的前奏。简单的几个和弦,却在通道里产生奇妙的回响。路过的一个外卖小哥放慢了电动车,往琴盒里扔了五块钱。
“你看,有人认可了。”江屿冲陆清歌挑眉。
那是他们合作的第七首歌。陆清歌负责谱曲和乐理修正,江屿填词并演唱。两人为副歌的意象吵了整整三天——江屿坚持用“浪花与晚霞”,说这画面凄美;陆清歌想用“烟花与月牙”,说这更短暂、更极致。
最后他们决定两段主歌用不同的意象:
“就像浪花吻不到晚霞/我已经无力挣扎”(第一段副歌)
“就像烟花触不到月牙/只能被晚风折下”(第二段副歌)
“你看,这样就有层次了。”陆清歌满意地在谱子上标注,“从海洋到天空,从自然现象到人为造物,痛苦是递进的。”
江屿看着她在灯光下专注的侧脸,突然轻声说:“清歌,等这首歌录好了,我想用我们俩的名字当艺名。”
“嗯?”
“我叫江屿,岛屿的屿。你叫陆清歌。各取一个字——‘屿歌’。好不好?”
陆清歌笔尖一顿,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她没抬头,耳朵却慢慢红了。
“随你。”她说,声音很轻。
那天他们录到通道熄灯。保安来赶人时,江屿迅速收拾东西,拉着陆清歌跑出通道。夏夜的街道依然热闹,他们在烧烤摊坐下,点了一堆便宜但管饱的东西。
“等我有钱了,请你吃米其林。”江屿咬着烤馒头片说。
“不如多写几首好歌。”陆清歌小口喝着豆奶,“还有,你该换把吉他了,三弦音不准。”
“陆老师耳朵真毒。”江屿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传单,“看,下个月有校园原创音乐比赛,一等奖有奖金,还能进录音棚录歌。”
传单上印着“青春之声原创音乐大赛”的字样。陆清歌仔细看了看:“可以试试。但你要答应我,把副歌的转音练好,现在还是有点吃力。”
“遵命!”江屿做了个夸张的敬礼动作。
那晚他们沿着江边走了很久。江屿突然停下,看着对岸的灯火:“清歌,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能开演唱会,你会坐在第几排?”
“第一排。”陆清歌毫不犹豫,“但前提是,你要给我留最好的位置。”
“不只第一排。”江屿转身面对她,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像星,“我要你在台上,和我一起唱。这首歌,叫《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作词江屿,作曲陆清歌,演唱屿歌——也就是,江屿和陆清歌。”
陆清歌笑了,笑着笑着,眼眶有点湿。
“傻不傻。”她说。
2017年冬,出租屋
比赛结果出来了,二等奖。没有奖金,只有一个“优秀创作奖”的证书,和一次免费进棚录音的机会。
“够用了!”江屿把证书贴在出租屋斑驳的墙上,“至少我们能录个像样的demo了。”
录音棚在三环外一个老旧的文化园区。他们坐了整整两小时公交,带着修改了十七遍的谱子。录音师是个扎着小辫的中年男人,看了眼他们的设备——江屿那把三弦不准的吉他,陆清歌手写的乐谱——皱了皱眉。
“只有三小时,抓紧。”
录音过程磕磕绊绊。江屿一进棚就紧张,好几次进错拍。陆清歌隔着玻璃打手势,用口型说“放松”。第三遍,江屿渐入佳境,却在唱到“从前我们彼此偏爱啊”时,突然看向玻璃外的陆清歌。
他的眼神太专注,陆清歌心头一跳。
那一遍录得最好。录音师听完点点头:“还行,有点意思。特别是最后那段和声设计——两个人声音叠在一起,一个实一个虚,像对话。”
走出录音棚时,天已经黑了。江屿把唯一的耳机塞到陆清歌右耳,自己凑近听左耳。公交车上,他们共享一副耳机,听着新鲜出炉的demo。
“这里,你声音可以再收一点。”陆清歌指着谱子。
“这里,你的和声进早了0.5秒。”江屿反驳。
争着争着,两人都笑了。车窗外的霓虹灯流过他们年轻的脸庞,那一刻,未来仿佛触手可及。
那天晚上,他们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用那台二手笔记本电脑,第一次将《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上传到音乐平台。艺名那一栏,江屿郑重地输入“屿歌”。
“上传成功!”页面弹出提示。
江屿突然握住陆清歌的手:“清歌,等这首歌有十万播放量,我就……”
“你就什么?”
“我就正式问你,愿不愿意一直当我的‘陆老师’。”他说得很快,耳根泛红。
陆清歌笑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的。”江屿信心满满,“我有预感,这首歌会被人听见的。”
2018年春,转折点
预感成真了,但比想象中慢。
上传第一个月,播放量:127。评论:3条,其中两条是“路过”,一条是“加油”。
江屿每天刷新几十次页面,从期待到焦虑再到麻木。陆清歌却很平静:“才一个月,急什么。”
她开始研究平台算法,学习怎么加标签、写简介、在合适的时间段发布。她甚至建了几个小号,去同类歌曲下面留言,顺便推荐“屿歌”的歌。
“你这算不算刷数据?”江屿问。
“这叫合理运营。”陆清歌头也不抬,“酒香也怕巷子深。”
第二个月,播放量突破一千。有条评论写道:“偶然听到,副歌的意象太绝了。浪花和晚霞,烟花和月牙,这种永远无法触及的美好,像极了我的初恋。”
江屿把那条评论截屏,设成了手机壁纸。
第三个月,某个音乐博主无意中听到,在自己的电台节目里推荐了30秒。播放量一夜之间破万。
“屿歌”开始收到私信,有听众分享自己的故事,有独立音乐人想合作,还有——一家小型唱片公司的邀约。
见面约在一家咖啡馆。对方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自称李制作。
“歌不错,特别是词,有灵气。”李制作开门见山,“但我们想签的是你个人,江屿。至于陆小姐……”他看了眼安静坐在一旁的陆清歌,“我们可以为她提供编曲助理的职位。”
“我们是一起的。”江屿说。
“我理解,但市场更认‘唱作人’这个标签。一个孤独的、有故事的、从地下通道唱出来的唱作人,这很有卖点。”李制作身体前倾,“而且,实话实说,你的嗓音条件比陆小姐好,外形也更有辨识度。”
陆清歌在桌下轻轻踢了江屿一脚。他明白她的意思——这是机会。
“我们需要商量一下。”江屿说。
回去的公交上,两人一路沉默。快到站时,陆清歌先开口:“答应他。”
“可是——”
“没有可是。”陆清歌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江屿,这是个机会。你先走,我殿后。等你在前面站稳了,再接我上去。”
“那我们说好。”江屿握住她的手,“等我出第一张EP,制作人那一栏,一定写你的名字。”
“不只制作人。”陆清歌笑了,“作词、作曲、编曲,我全都要署名。”
“贪心。”
“跟你学的。”
签约过程很顺利。公司给江屿租了稍好一点的房子,配备了基本的录音设备。陆清歌继续住原来的出租屋,但每天下班后会过来,帮他练声、改谱、准备第一张EP的曲目。
那段时间,他们最常吃的依然是泡面,但因为有了盼头,连汤都喝得津津有味。
EP定名《岛屿情书》,收录五首歌,《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放在第一首。录制很顺利,宣传照拍得很有质感——江屿穿着白衬衫站在天台上,背后是城市夜景,眼神忧郁而坚定。
“这个人设不错。”宣传总监很满意,“‘从地下通道到录音棚的追梦少年’,有故事性。”
EP发行前一周,公司安排了一场小型试听会。来的有乐评人、媒体和一些资深乐迷。反响很好,特别是《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有人听哭了。
结束后,江屿被几个媒体围着采访。陆清歌站在角落,看着他在灯光下游刃有余地回答问题,忽然觉得,他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墙。
“陆小姐?”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苏晚晴。珠宝大亨苏振海的独生女,也是公司的投资人之一。她穿着香槟色的小礼服,妆容精致,朝陆清歌举了举杯:“歌很好听。特别是和声部分,设计得很巧妙。”
“谢谢。”陆清歌礼貌回应。
“我听说,那些歌都是你们一起写的。”苏晚晴微笑,“但为什么署名只有‘江屿’呢?这对你不公平。”
陆清歌心里一紧,面上依然平静:“我们是一个组合,不分彼此。”
“是吗?”苏晚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可市场只认一个焦点。江屿是那个焦点,而你……”她顿了顿,“是那个容易被忽略的背景。”
那天晚上,江屿很晚才回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
“清歌,苏小姐说,她父亲愿意投资我的第一场演唱会。”他的眼睛发亮,“就在市中心体育馆,你信吗?”
陆清歌正在修改下一首歌的编曲,头也没抬:“条件呢?”
江屿的笑容僵了一下:“什么条件?”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江屿。”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良久,江屿低声说:“她希望……我能以单身艺人的形象出道。她说,有女朋友的唱作人,会损失女性粉丝市场。”
陆清歌的手指停在键盘上。
“你怎么想?”她问,声音很轻。
“我拒绝了。”江屿立刻说,“我说我有女朋友,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我的歌有一半是她的心血。苏小姐说……她再考虑考虑。”
陆清歌转过身,看着江屿。他眼里有慌乱,有愧疚,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对更大舞台的渴望。
“江屿。”她叫他的名字,“看着我。”
江屿抬起头。
“如果有一天,你必须在我和音乐之间做选择,”陆清歌一字一句地问,“你会选什么?”
“我不会做这种选择!”江屿几乎是喊出来的,“清歌,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走的!”
“我知道。”陆清歌笑了,笑容有些疲惫,“去洗澡吧,早点睡。明天还要练声。”
江屿去洗澡了。陆清歌继续修改编曲,但眼睛越来越模糊。她抬手擦了擦,手背一片湿润。
2019年夏,十字路口
《岛屿情书》EP发行后,江屿小火了一把。那首《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在短视频平台被用了三十多万次,大部分是失恋、遗憾、错过的主题。
商演邀约多了,价格也水涨船高。江屿换了住处,但坚持在客厅留了一架钢琴。
“给你用的。”他说,“你不是一直想有架自己的钢琴吗?”
陆清歌没说话。她确实想要一架钢琴,但不是用这种方式,不是用苏晚晴父亲投资的钱。
矛盾在悄然滋长。江屿越来越忙,陆清歌越来越少去他的新住处。她依然在琴行教课,晚上接编曲的活,用赚来的钱付自己的房租,还坚持往两人共同的账户里存钱——那是他们以前说好的“梦想基金”,等攒够了,就自己出专辑,不靠任何人。
“清歌,你别那么累。”江屿看着她又瘦了一圈的脸颊,心疼地说,“我现在能赚钱了,你……”
“那是你的钱。”陆清歌打断他,“我们的约定是,一起赚,一起花。”
“可我们现在不就在一起吗?”
“不一样。”陆清歌摇头,但没解释哪里不一样。
裂痕真正出现是在那年秋天。公司决定趁热打铁,为江屿筹备首场个人演唱会。场地定了,就是市中心体育馆。苏晚晴亲自担任项
屿歌·变奏
2025年冬,深夜,陆清歌的工作室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陆清歌的脸。她面前排列着三部设备:一台显示着音频编辑软件的笔记本电脑,一台连着专业声卡的平板,以及那部屏幕有裂痕的旧手机——江屿留下的。
旧手机的屏幕上,正显示着《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的歌词界面。时间:22:02。艺名:麟一。已关注。
陆清歌的手指轻轻滑过那些截图——用户们在不同时间、不同设备上捕捉到的歌词画面。十张截图,十种微妙的差异。她特意保存了这些来自陌生人的截图,像收集散落的记忆碎片。
“愿你可以遇见更好的他”(第1、2、3、6张)
“愿你可以遇见更好的她”(第4、5、8、10张)
“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多数截图)
“白鸽无涯相爱的戏码”(第1、3、4、5、7、8、9张——她数了数,有七张是这个版本)
“就像烟花触不到月牙”(多数)
“就像烟花缺不到月亮”(第6、10张)
甚至连副歌的结构都有变化:有的截图显示两段完整副歌(浪花+烟花),有的只有一段,有的在第二段副歌后多了“oh oh oh”的和声(第3张)。
这些差异不是bug。是她故意的。
2024年春,发现
陆清歌第一次意识到这些差异,是在“屿歌”账号成立一周年时。那时她已发布了江屿留下的第20首歌。有粉丝制作了歌词墙,将每首歌的经典句子拼接成巨大的海报,在音乐节上举起。
陆清歌在热搜上看到了那张照片。放大,再放大,她在《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的那一栏里,看到了“愿你可以遇见更好的她”。
她怔住了。她记得自己上传时,明明用的是“他”。
登录后台,查看数据。这首歌有三个音频文件,上传时间相隔数月:
版本1:2023年9月15日,22:02,使用“他”、“乌鸦”、“触不到月牙”
版本2:2024年1月20日,22:02,使用“她”、“无涯”、“触不到月牙”
版本3:2024年3月8日,22:02,使用“她”、“无涯”、“缺不到月亮”
但陆清歌清楚地记得,她只上传过一次。
除非……
她冲向储物间,打开那个装着江屿遗物的铁盒。除了手机、U盘、笔记本,盒底还有一个黑色的移动硬盘,她之前从未注意过——它被压在一叠乐谱下面。
连接电脑,输入密码。她试了江屿的生日,不对。试了自己的生日,不对。试了他们初遇的日期——2016年9月13日,不对。
最后,她试了那串数字:2202。
硬盘解锁了。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文件夹,按年份和项目分类。陆清歌点开名为“白鸽乌鸦”的文件夹,倒抽一口冷气。
里面是37个音频文件,37个歌词文档,37个编曲工程文件。每一个都是《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但每一个都不同。
最早的一个标注着“20160913_初稿”,是江屿在地下通道唱给她听的那个版本,只有简单的吉他,歌词也还不完整。
最新的一个标注着“20211020_最终版?”,日期是他婚礼前一周。这个版本编曲极其丰富,有弦乐、钢琴、电子音效,甚至有一段雨声采样。歌词文档里,副歌那句是“愿你可以遇见更好的它”。
陆清歌颤抖着点开“20211020”的音频。
前奏不是吉他,是雨声。渐渐沥沥的雨,然后是电话拨号音,忙音,挂断的“咔哒”声。之后音乐才进来,是钢琴,孤独的几个音符。
江屿的声音响起时,陆清歌捂住了嘴。那不是他通常的唱法,更低沉,更疲惫,像一个人在深夜里自言自语:
“白鸽无涯相爱的戏码/只会出现在童话……”
他改了词。不是“乌鸦”,是“无涯”。白鸽与无涯——一个具体的鸟,一个抽象的概念。一个可以栖息,一个没有边界。
第一段副歌,他唱的是“她”。第二段副歌,他唱的是“他”。结尾的桥段,他加了一段念白:
“如果有一天你听到这个版本,说明我终于想明白了。没有乌鸦,也没有白鸽。只有无涯的时间,和飞不过去的我们。所以,愿你遇见更好的‘它’——那个我们都没能成为的自己。”
音频结束,自动跳转到下一个文件。是江屿的说话声,背景有街道的嘈杂:
“清歌,这是我改的第37版。每次觉得终于对了,过几天又觉得不对。也许这首歌永远不会有‘最终版’,就像我们的故事。”
“苏晚晴今天问我,为什么对一首旧歌这么执着。我说,因为这首歌里住着一个人。她沉默了,然后说,那你把这个人好好藏在歌里吧,别让人发现。”
“但我藏不好。每次改歌词,都是在重新面对那个问题:如果我当初选了另一条路……”
录音中断,像是被人为切断。
陆清歌关掉音频,打开歌词文档。37个文档,她一个个对比。发现江屿的修改集中在几个地方:
标题:早期全是“白鸽乌鸦”,从第28版(2020年6月)开始,偶尔出现“无涯”。最后10个版本中,7个是“无涯”。
代词:“他”和“她”的比例大约是6:4。有趣的是,当他用“乌鸦”时,倾向于用“他”;用“无涯”时,倾向于用“她”或“它”。
意象:“触不到月牙”和“缺不到月亮”各占一半。陆清歌发现,当江屿情绪低落时,会用“缺不到月亮”——月缺是遗憾;当他试图表达某种超越性的悲伤时,会用“触不到月牙”——月牙是永恒的距离。
结构:有的版本有两段完整副歌,有的将两段合并,有的在结尾加了“oh oh oh”的吟唱。第31版甚至尝试了说唱段落,但后来删掉了。
陆清歌看着这些文件,突然明白了江屿那三年的状态——他一直在修改这首歌,像在修改一个无法修正的过去。每个版本都是他当时心境的切片:后悔的、愤怒的、妥协的、试图释然的、终究不甘的。
而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继承了这份未完成的修改权。
2024年夏,决定
“所以你要发布所有版本?”陈默问。他是陆清歌的律师,也是少数知道“屿歌”背后全部故事的人。
陆清歌点头。他们坐在她工作室的沙发上,面前摊着江屿的硬盘和那些歌词截图。
“但这样会很混乱。听众会疑惑,哪个才是‘正确’的版本?”
“没有正确的版本。”陆清歌轻声说,“就像我们的故事,没有正确的结局。每个选择都会引向不同的平行时空。在这些时空里,也许他用的是‘他’,也许用的是‘她’,也许我们从未分开,也许分开了但仍是朋友……”
她停顿了一下:“江屿留下了37个版本,是因为他生活在37种可能性里。每个夜晚,他都在想象‘如果’。如果我没签那份协议,如果我坚持留下,如果我接受了苏晚晴的安排出国……”
“但现实只有一个。”陈默提醒。
“现实是,他死了。”陆清歌说得很平静,但手指在颤抖,“现实是,我在这里,整理他未完成的作品。现实是,那些‘如果’永远只能是‘如果’。”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但音乐可以容纳所有的‘如果’。我想用他留下的这些版本,做一个实验。”
“什么实验?”
“一个关于记忆、时间和选择的实验。”陆清歌转身,眼神里有种陈默从未见过的光芒,“我想以‘麟一’的名义,发布这首歌的所有版本。但不是一次性发布,而是分散在时间里——像他当年修改它们时那样,没有规律,随机出现。”
“听众会发现,每次听到的《白鸽乌鸦相爱的戏码》都有些微不同。有时是代词,有时是意象,有时是编曲。他们会困惑,会讨论,会试图寻找‘原版’。但我会让他们知道,没有原版。每个版本都是真实的,都是江屿在某个夜晚真实的情感状态。”
陈默沉默良久:“这很冒险。但……很江屿。也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