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基地停机坪。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当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再次响起，缓缓降落在停机坪时，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叶寸心站在火凤凰的队伍最前面，脊梁挺得笔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了几个月牙形的血痕。她看着雷战第一个跳下飞机，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沉痛和疲惫。接着是元宝、哈雷……他们身上都带着伤，脸上没有任何任务完成后的轻松，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然后，她看到了。
元宝和大牛，小蜜蜂，哈雷，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副担架，从机舱里缓缓走出。担架上，是一个被洁白的布完全覆盖的高大身形。那轮廓，即使隔着布，她也认得出来。
那一瞬间，叶寸心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那片刺眼的白。她看着那个被白布覆盖的身影被抬下舷梯，脚步沉稳，却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尖上。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没有当场瘫软下去。那双平日里灵动狡黠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前方，里面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块白布的移动，一点点碎裂开来。
风吹过，掀起白布的一角，隐约露出迷彩服的一抹绿色边缘。
阎王……
元宝替阎王收拾屋子那天，是个阴沉的下午。他站在阎王宿舍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拧开门把。
屋子里还残留着阎王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枪油和皂角的气息。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仿佛主人只是出去训练，随时会回来。元宝的目光扫过叠成标准豆腐块的被子，擦得一尘不染的书桌，最后落在那个上了锁的铁柜上。
他用备用钥匙打开柜门，再次看到了那个用铁盒装的东西。这一次，他需要把它交给应该交给的人。
元宝抱着铁盒，走到火凤凰的宿舍区，在训练场边找到了叶寸心。她正对着沙袋疯狂击打，拳头已经破了皮，渗出血迹，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痛，只是机械地、发泄般地重复着动作，眼神空洞得吓人。
“敌杀死。”元宝的声音有些沙哑。
叶寸心动作顿住，缓缓转过身，汗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滴落。她的目光落在元宝手中的纸袋上，瞳孔猛地一缩，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但随即又挺直了脊梁，脸上是那种元宝熟悉的、带着刺的平静。
“什么？”她的声音干涩。
“阎王……他宿舍的东西。”元宝把铁盒递过去，喉咙发紧，“这个……他之前交代过，……就交给你。”
叶寸心没说话，也没有立刻去接。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铁盒，像是要把它看穿。过了好几秒，她才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接过。铁盒不重，但她接过去的时候，手臂却微微下沉，仿佛承受着千钧重量。
“还有……”元宝别开眼，不忍看她强撑的样子，从身后拿出一个用布包好的长条物件，“这个……是他一直用的保养油和工具，还有几本他常看的狙击笔记。我想……你应该想留着。”
叶寸心的目光从纸袋移到那个布包上，呼吸骤然急促了一下，眼圈瞬间红了，但她猛地仰起头，硬生生把泪逼了回去，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极轻的、带着颤音的“嗯”。
她没再说一句话，只是紧紧抱着铁盒和那个布包，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朝自己的宿舍走去。背影瘦削而挺拔，仿佛无论什么风雨，都无法将她摧折。
回到宿舍，其他人出去训练了。叶寸心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她没有立刻打开铁盒，而是先轻轻抚摸着那个装着保养工具的布包，指尖划过熟悉的油壶形状和笔记本硬朗的边角，仿佛还能感受到原主人留下的温度和痕迹。
良久，她才将目光转向那个铁盒。手指颤抖着，打开铁盒。
最上面，是阎王早已立好的遗嘱和财产公证书，下面是那份她并不知晓的、产权人写着“叶寸心”的购房意向书。一切安排得条理清晰，冷静得近乎残酷。而在这些文件之下，压着一张已经有些泛白的照片——那是她刚入伍时，在新兵连被偷拍下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带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劲儿。
照片背面，有一行钢笔字，笔迹刚劲凌厉，是阎王的字迹，墨迹深浅不一，似乎写了很久，又或是停顿了很久：
“我的小徒弟，要平安喜乐。”
没有日期，没有落款。但叶寸心认得，这笔迹，和他写下的遗书，如出一辙。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在她还懵懂无知、横冲直撞的时候，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就已经把她放在了心尖上，用他自己的方式，为她铺好了所有退路，哪怕是他不在的退路。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照片上，晕开了墨迹。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照片上那个傻笑的自己，抚摸着那行字，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个已经远去的人。
阎王的追悼会。叶寸心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常服，唯独将那枚女戒戴在手上。追悼会上，她始终挺直脊梁，沉默地敬礼。结束后，她拿着那个纸袋，独自去了阎王自己去看过的毛坯房。空荡的房间里，她靠着落满灰的墙壁坐下，将铁盒里的文件一件件摊开——遗嘱、财产公证、购房合同，还有那张她新兵时的傻笑照片。她把两枚戒指并排放在地上，轻声说：“师傅，你总说我倔……可这次，你得依我。”她对着空房间，举起右手，一字一顿，仿佛宣誓：“我叶寸心，今日嫁与阎刚为妻。生不同衾，死亦同穴。”窗外夕阳西沉，将她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孤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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