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郑公子收到那瓶“浮梦香”。
他打开闻了闻,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立刻召集了府中最得力的匠人,连夜开始仿制。
西市的日头,毒辣得能将青石板缝里的最后一丝潮气蒸干。
“玉女脂粉铺”门前,几名衙役的手刚要触碰到门板,一声断喝自身后炸响。
“做什么?!”
马蒙大步上前,官袍下摆带起一阵风,毫不客气地格开当先那名衙役的手臂。他身形不算魁梧,但往店门前一站,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在马某辖地,谁敢无故扰民?”
衙役们显然认得这位司法参军,气焰顿时矮了三分,为首者硬着头皮道:“马参军,是、是郑公子的意思……说这铺子私运违禁香料,要查抄!”
“郑公子?”马蒙嘴角扯出一抹冷峭的弧度,“我朝律法,何时轮到一个商贾来‘意思’了?搜查文书呢?拿不出来?”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立刻退去!再敢无故骚扰,本官便以寻衅滋事、扰乱坊市之罪,请诸位去大牢里尝尝寒州的茶饭!”
衙役们面面相觑,终究不敢与司法参军硬抗,悻悻散去。
舞阳自内堂缓步走出,望着马蒙挺拔却透着一丝孤绝的背影,心中微动。清正的他能及时现身,仿佛……早已料定郑家会来此一出。
不过,想必此时郑公子还忙着辨别香料秘辛的真假。
这,到底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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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粉铺的门,依旧没有开。
舞阳和阿木,在等。
等郑家的下一步动作,也等那股神秘势力的反应。
然而,他们等来的,却是一阵悠扬的驼铃声,和一股浓郁的、仿佛来自异域神庙的焚香气息。
一支队伍,停在了“玉女脂粉铺”的门前。
为首的,是一位高鼻深目、身穿白麻长袍的胡人老者。他须发皆白,手中握着一根雕刻着火焰图腾的权杖。
他身后,跟着十余名同样装束的教徒,他们抬着一个精美的银质火盆,盆中圣火熊熊燃烧。
“是祆教的祭司!”街上有人低声惊呼。
祆教,又称拜火教,是丝路上最具影响力的宗教之一,在寒州信徒众多。
老祭司走到铺子门前,停下脚步。他浑浊的眼睛,仿佛能穿透门板,直视舞阳。
他没有敲门,而是用一种古老而庄严的粟特语,高声吟诵起来。
阿木听不懂,但那声音里蕴含的虔诚与力量,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压迫。
吟诵完毕,老祭司用生硬的汉话,朗声说道:
“光明之女,请受吾等一拜。”
说罢,他竟真的俯下身,行了一个大礼。
身后的教徒,也齐刷刷地跪拜下去。
整条街,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紧闭的木门上。
门,缓缓地开了。
舞阳走了出来,她看着眼前的阵仗,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老人家,你们……”
“光明之女。”老祭司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舞阳的脸,“您无需多言。圣火早已昭示,您是行走在人间的神女,是为寒州带来光明与繁荣的使者。”
他身后的一名教徒,恭敬地捧上一个紫檀木盒。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套华美无比的祭祀礼器,纯金打造,镶嵌着各色宝石。
“三月后,是我教一年一度的祭火大典。”老祭司的声音,传遍了整条街道,“吾等,恳请光明之女,亲临圣坛,为寒州的万千信徒,祈求神恩。”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舞阳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邀请,是昭告。
当着全城百姓的面,祆教将她奉上了神坛。
从此,她不再是那个容貌酷似天后的舞娘子,而是被异域神教认可的“光明之女”。
郑家不敢再轻易动她。
那些想利用她“复辟”的势力,也得掂量掂量,与整个祆教为敌的后果。
她被动地挣脱枷锁,却又被套上另一个更加华丽、也更加沉重的枷锁。
舞阳站在门口,阳光落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她看着老祭司那双狂热而虔诚的眼睛,看着周围百姓或敬畏、或好奇的目光。
或许,这便是他们要的,明胁暗迫、层出不穷的手段,让她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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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将白日的喧嚣与焦灼一并吞噬。
阿木从鬼市带回的夜风里,裹着寒意与凝重。他将一张揉得发皱的纸条递给舞阳,上面熟悉的扭曲标记,与墙角那个如出一辙。
“佛诞日,他们要在那天,拿你做文章,造一个‘神迹’。”阿木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黑暗中的耳朵,“信上许诺,‘王爷’会替你扫清郑家这个麻烦。条件是,你要听话。”
舞阳盯着那纸条,指尖冰凉。她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精致的胡饼。“郑家送的‘定金’,要我拿配方去换。”
阿木的眉头拧成了死结:“前有狼,后有虎。他们到底想逼我们到何等地步?”
舞阳拿起一块胡饼,指尖在酥脆的饼皮上反复摩挲,仿佛要从中捻出真相的脉络。“郑家这几日私下转运的‘货’。”她忽然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冽的亮光,“这味道,不正适合让京城里那些整肃纲纪的大人们,顺藤摸瓜,揪出几条蛀虫么?”
她看向阿木:“我们掌握的东西,够分量了吗?”
舞阳取过胡饼,拿出一柄用于修饰妆容的极细银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纸条上关键信息的拓本,一丝丝刻进胡饼繁复的纹路里。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描绘一幅工笔画。
“那些旧部应喜好新奇玩意儿,这份‘厚礼’,但愿他消受得起。”
她刚将胡饼重新包好,门口光影一暗,夏胜提着个大竹筐站在那儿,筐里是品相极佳、价格却低得反常的胭脂原料。
“舞娘子,”夏胜放下筐,目光躲闪,“你娘……让送来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她让我带句话……‘娘只剩你了’。”
舞阳的心口像是被钝器重重一击,闷闷地疼。她看着那些原料,眼前浮现母亲在街头舞狮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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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阿木便将抄录的郑家走私线索匿名送到了马蒙案头。
马蒙大致阅览,皱眉闭目一刻,而后抬眸看着阿木,言简意赅:“知道了。”
随后,他寻了个由头见到舞阳,目光锐利如常,又压低声色:“流言如虎,对你极为不利。神都那边,已有人想在你这张脸上做文章。我有个建议——”
他略作停顿,字句清晰:“不妨对外放出风声,就说你命格特殊,‘命带孤煞’,亲近者易遭反噬。如此一来,无论是想拿你当‘祥瑞’供奉的,还是视你为‘妖孽’欲除之而后快的,都得掂量掂量后果。”
舞阳沉吟片刻,领会了这话中深意:“多谢参军大人指点。”
“分内之事。”马蒙摆手,语气恢复公事公办的疏离,“维护寒州清靖,是本官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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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铺子终于重归寂静。白日里的喧嚣与危机,仿佛被关在门外。阿木默默点亮后堂小院的灯笼,昏黄的光晕洒在堆满香料的工作台上。
舞阳长舒一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走到那些夏胜送来的原料前,信手拈起一撮朱砂,又捻起几分新到的蔷薇露,放在鼻尖轻嗅。
“阿木,”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松弛,“来,帮我试试新香的比例。”
阿木愣了一下,随即默默走到她身边。舞阳将几种香粉、花露推到他面前。无需多言,他便熟练地拿起小秤,开始按她低声报出的分量称量、混合。空气中弥漫起一种奇异的芬芳,盖过了之前的紧张气息。
两人并肩而立,只有研磨声、低语声和彼此的呼吸声交错。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暂时隔绝了外间的风刀霜剑。
“记得幼时,”舞阳忽然轻声说,目光落在跳跃的灯花上,“我娘总不许我碰这些,说香料惑人,玩物丧志。可我偏偏喜欢这味道,觉得它们比人更真,你待它几分,它便回你几分。”
阿木动作未停,只是侧头看了她一眼,昏黄的灯光柔化了他平日里冷硬的轮廓。“现在,没人能拦着你了。”
“是啊,”舞阳嘴角弯起一抹极淡的、真实的笑意,指尖轻轻划过光滑的瓷碗边缘,“所以,就算是为了这份‘自在’,眼前的难关,我们也一定要闯过去。”
不过,这两拨店前闹事背后的主使者,似乎有些等不及了。
就在这时,后窗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温馨瞬间消散,空气再度绷紧。
阿木迅捷地将舞阳挡在身后,警惕地望向窗口。
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透了进来,带着某种刻意营造的神秘感:
“舞娘子,王爷知你受郑氏逼迫,心生恻隐。王爷愿施以援手,助你脱离苦海。只要佛诞日那日,你随我们的人走一趟……”
舞阳与阿木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声音似曾相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冷静:
“王爷,想让我做什么?”
窗外沉默一瞬,继而,那声音带上一丝难以抑制的、近乎狂热的意味:
“自然是……请娘子顺应天命,母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