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表白之后的日子，像被调入了某种浓度极低的蜜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甜而粘稠的质感。一切似乎照旧，我们依然一起上学、做题、下棋，讨论那些遥远而深奥的话题。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不同了。

最明显的，是目光的轨迹。

从前，我的目光是追逐，是仰望，是小心翼翼的偷瞥。而现在，它变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流淌。课堂上，当我从繁复的数学公式中抬头，偶尔会与她投向我的视线不期而遇。不再是快速地闪躲，而是短暂地停留，交缠，然后她或许会微微挑起一边眉毛，仿佛在问“怎么了？”，而我则会慌乱地摇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想要上扬。那交汇的瞬间，像平静湖面投入两颗小小的石子，涟漪在我们彼此的心底无声荡漾开去。快乐变得如此具体，具体到只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对视，就能让我暗自咀嚼、回味整整一个下午。

我开始在心里，无数次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陌生感，默念那个崭新的称谓——女朋友。

“顾颂是我的……女朋友。”

这个认知每次浮现在脑海，都会引发一阵轻微的战栗，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眩晕和沉甸甸的甜蜜。它像一个被月光点亮的秘密花园，只对我一人开放。我会在写作业时突然走神，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下这三个字，然后又像做贼一样迅速涂掉，心跳如鼓。这个词，为我所有曾经无法安置的悸动、牵挂与疼惜，终于找到了一个合法而温暖的归宿。它让我看向她时，心底那片汹涌的爱意，少了几分惶惑，多了几分理直气壮的温柔。

我们之间，依然没有那些通俗恋爱故事里的牵手、拥抱或更亲密的举动。那份默许，更像是在我们原本坚固的友谊堡垒上，打开了一扇朝向更幽深花园的小门。我们依旧在门内谈论哲学与诗歌，但偶尔，会有一阵带着花香的、名为“暧昧”的风，从门缝里悄悄吹进来。

毕业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拍完呆板的全班集体照，人群在喧闹与感伤中逐渐散去。夕阳将教学楼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空气中飘荡着栀子花甜腻的香气，混合着离别特有的、淡淡的惆怅。

我鼓起勇气，拉住了正准备离开的顾颂的衣袖。

“我们……也拍一张吧？” 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的试探，“就我们两个。”

她转过身，逆着光，脸上表情看不太真切。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像往常一样沉静。就在我以为她会以“没什么必要”或者“太麻烦了”之类的理由拒绝时，她轻轻点了点头。

“嗯。”

我们找了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背景是爬满藤蔓的老墙。我拿出那个小小的、有些旧了的数码相机，请一位还没离开的同学帮忙。

站定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紧张。我们并肩而立，手臂之间隔着大约一拳的距离，那是友情的礼貌距离，却又因为彼此心知肚明的关系而显得格外微妙与灼人。夏日的暖风拂过，吹动她的发梢和我的裙摆。

“看镜头哦，一、二……”

在快门即将按下的那一瞬，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冲动，身体微微向她那边倾斜了一点点，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而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她似乎也……向我这边，靠近了那么难以测量的、微小的一丝。

“三！”

“咔嚓。”

时间，连同那个夏日傍晚金色的光线、空气里的花香、我们之间那微妙到极致的气息流动，都被收进了那个小小的黑色匣子里。

照片很快在相机小小的屏幕上显现出来。画面上，我们都穿着略显宽大的毕业班服，表情看起来甚至有点拘谨和僵硬，不像其他合照的同学那样勾肩搭背、笑容灿烂。但我们站得很直，像两株并肩而立的小树。夕阳的光恰好从侧面打过来，给我的脸颊镀上一层柔光，而在她素来清冷的眉眼间，似乎也融化了一丝罕见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温和。

最重要的是，我们之间那原本一拳的距离，在照片上看来，似乎奇迹般地消失了。我们的肩膀，仿佛自然而然地，靠在了一起。

那是一张不会出现在任何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

它独属于我们。

是我们这场安静而特别的“恋爱”，第一个，也是少年时代最后一个夏天的，秘密见证。

我紧紧握着相机，仿佛握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与温度。

她凑过来看了一眼屏幕，什么也没说，只是极浅地弯了一下眼角。

那弧度太轻太快，轻得像蝴蝶掠过水面，快得让我怀疑是否是夕阳制造的错觉。

但我知道，不是错觉。

有些东西，和这张照片一样，已经被永久地存档。

存档在那个，名为“顾颂和萧时宜”的，最初的夏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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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