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云斋弟子堂,坐落于后山清幽处,青砖黛瓦,隐于松柏之间,晨钟暮鼓,自有一番肃穆气象。
吾与陈逸尘、周泽天、宋远桥、风行四人,同宿于“丙字叁号”房。
此房本应六人共处,然至吾等,恰巧缺了一角,倒省了些拥挤逼仄的烦恼。只是这空置的床铺,夜里望去,黑黢黢一片,偶尔风过窗棂,呜咽作响,平添几分空寂。
授业师傅有二人。武功一途,由方旭日执掌;诗书文章,则归梁书剑点拨。
方旭日其人,年约四旬,身形精悍如铁,面庞棱角分明,尤其那双眼,亮得慑人,开阖间似有金铁交鸣之声。
初见那日,他立于演武场中央,一身短打劲装,背负双手,目光扫过吾等新进弟子,如同利刃刮过顽石,令人肌肤生寒。
“入得此门,便与那浮华享乐一刀两断!”方师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众人心头,“筋骨皮肉之苦,乃登堂入室之阶。怕疼怕累者,趁早滚蛋,莫污了我沐云斋的地界!”
其言刚烈,其势迫人,便是素来惫懒如吾,心下也不由得一凛,暗道这“锻炼”之地,只怕比郑石那几个“绑匪”还要凶悍三分。
梁书剑则全然不同。
其人清癯,面容温润,常年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举止从容,言语温和。授课时,手持书卷,踱步于堂前,引经据典,娓娓道来,如春风化雨。
然其目光偶尔掠过,澄澈深邃,似能洞察人心,又令人不敢过于放肆。
他教的是圣贤书,讲的却是世情人心,常言“武乃止戈,非为逞凶;文以载道,明心见性”。
只是吾辈多是舞刀弄枪的粗胚,于那“之乎者也”,常听得昏昏欲睡。
——
寅时三刻,天尚墨黑,方师那特有的、如同金锣炸响的呼喝便穿透薄雾,在丙字叁号房外响起:“丙叁房的懒骨头,三息之内,演武场列队!迟一息,加练一个时辰!”
吾等如遭火燎,手忙脚乱地套上练功服,趿拉着布鞋便往外冲。
陈逸尘那小子,头发蓬乱如雀巢,口中兀自嘟囔:“吾那京中老宅,卯时方起…何曾受过这等腌臜罪...”周泽天一把将他拽出门,低喝道:“夯货!再啰嗦,方师那‘裂石掌’的滋味,你便先尝了去!”
演武场上,寒风割面。方师已如标枪般立在中央,目光扫过气喘吁吁的吾等五人,冷哼一声:“筋骨松散,气血浮虚!今日‘踏雪桩’,两个时辰!下盘不稳者,摔落一次,加练百息马步!”
那“踏雪桩”,乃是尺许高的梅花木桩,碗口粗细,星罗棋布于场中,桩面湿滑,沾着晨露薄霜。
方师所授“踏雪无痕”的轻身功夫,第一步便是这桩上行走,求的就是一个稳、轻、快。
吾初上桩,摇摇晃晃,如饮西享酒。脚下稍一用力,那木桩便似活了一般,左右摇摆,几次险险栽下。
方师抱臂旁观,眼神锐利如鹰,但凡有人身形不稳,便是一声断喝:“周泽天!腰是豆腐做的吗?沉下去!”“宋远桥!眼观何处?心浮气躁!”他那声音,比郑石的木棍更让人心惊肉跳。
陈逸尘最是狼狈,他那养尊处优的身子骨,何曾受过这等磋磨?未行几步,便“哎哟”一声,结结实实摔下桩来,沾了一身泥水。
方师眼皮都未抬:“百息马步,自行计数。再落,翻倍!”陈逸尘哭丧着脸,只得在冰冷的地上扎起马步,双腿抖如筛糠。
风行倒是沉稳。他步履轻灵,身形在桩间穿梭,转折自如,颇有几分“踏雪”的雏形。方师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算是难得的赞许。
吾咬着牙,盯着前面风行的落脚点,依样画瓢,心中暗骂:这劳什子桩功,比醉月轩小翠的腰肢还难把握!却也知此乃保命根本,只得收敛心神,竭力维持。
两个时辰下来,吾等皆如水里捞出来一般,汗透重衣,双腿灌铅,每一步都似踩在针毡之上。
回到丙字叁号房,连陈逸尘都顾不上抱怨他那“江南田庄”的锦被了,纷纷瘫倒在硬板床上,呻吟不绝。
——
午后,换了天地。梁师的书房,窗明几净,檀香袅袅。他端坐案后,手执一卷《庄子》,正讲到“庖丁解牛”。
“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梁师声音温润,如珠落玉盘,“习武之道,亦同此理。一味蛮力,终落了下乘。需明其理,察其隙,方能事半功倍,四两拨千斤。”
周泽天听得抓耳挠腮,显是只记住了“解牛”,恨不得立刻找头牛来试试拳脚。
宋远桥则微微蹙眉,似在咀嚼其中道理。陈逸尘强撑着眼皮,头一点一点,如同啄米小鸡。风行垂眸静听,神色专注。
吾?吾正对着书页空白处,用细毫笔偷偷勾勒小翠的眉眼。梁师踱步过来,脚步无声。待吾惊觉,他已立于身侧,目光落在那歪歪扭扭的美人图上。
吾心头一紧,暗叫糟糕,这可比被方师抓去加练还令人难堪。
孰料梁师并未动怒,只伸出修长手指,在吾画旁轻轻一点,温言道:“‘形’虽未至,‘神’却已有几分灵动。只是...”
他顿了顿,嘴角似有一丝极淡的笑意,“楚仁,若能将此专注之心,分一半于‘批大郤,导大窾’,他日成就,或可期也。”
吾面皮发烫,慌忙将那“墨宝”涂抹成一团污迹,讷讷不敢言。
心中却道:这梁师,骂人都不带脏字,比那摔门的老爷子还难应付!不过,他那一手字,写得真是好看,比小翠的眉毛还秀气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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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弟子堂归于沉寂。丙字叁号房内,灯火如豆。
五人挤在通铺上,各自揉捏着酸痛的筋骨。陈逸尘哼哼唧唧,抱怨方师是“活阎罗”,又吹嘘他家中如何富庶,养了多少娇美婢女。
周泽天不耐,一巴掌拍在他大腿上:“省省吧陈大少!有那力气,不如想想明日如何不在桩上出丑!吾看方师那眼神,明日怕是要上‘疾风剑影’了!”
宋远桥接口道:“疾风剑影,重在一个‘疾’字,出手如电,角度刁钻。今日梁师所言‘以无厚入有间’,倒似暗合其理。”他倒是活学活用。
风行靠着墙,默默擦拭着一柄普通的青钢剑,剑身映着灯火,寒光流转。
他甚少言语,但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似在思索着什么。
吾累得眼皮打架,随口问道:“风行,你那手‘踏雪’走得漂亮,可有诀窍?”
风行手中动作一顿,抬眼看来,目光平静:“无他,唯‘心静’‘身松’四字。心不静,则气浮;身不松,则力滞。
桩如地,身如柳,顺势而已。” 言简意赅,却切中要害。吾回想日间自己那狼狈样,可不就是心浮气躁,浑身绷得死紧?
陈逸尘撇撇嘴:“说得轻巧!站着说话不腰疼...”话未说完,被周泽天用臭袜子扔中了脸,顿时怪叫起来,两人扭作一团。
正闹腾间,门外传来巡夜弟子的梆子声。众人顿时噤声,吹熄了灯。
黑暗中,只余粗重的呼吸和窗外偶尔的虫鸣。
吾裹紧薄被,听着隔壁陈逸尘和周泽天还在为谁抢了谁的亵裤而低声争执,宋远桥的呼吸已然平稳,风行那边则悄无声息。
白日方师的严厉、梁师的温言、踏雪桩的摇晃、书页上的墨迹...种种画面在脑中纷乱交错。
身下硬板床硌得骨头生疼,远不如醉月轩的软榻舒适,更无温香软玉在怀。一股强烈的委屈和疲惫涌上心头,吾将头埋进带着皂角味的粗布枕头里,心中哀叹:这劳什子弟子堂,何时是个头?小翠啊小翠,少爷我如今,可真是“体虚”得紧!
正自伤自怜,忽觉身侧风行那边,传来极其轻微的悉索声,似是起身。
吾眯缝着眼,借着窗棂透入的微薄月光,只见他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身形如狸猫般轻捷,推开房门,一闪身便融入外面浓重的夜色里。
吾心头一跳,睡意全无。
这小子,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去作甚?莫不是,又去寻那“影”字枯叶的线索?白日里山玉师父那讳莫如深的话语、风行袖口的枯叶、书房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诸多疑点瞬间浮上心头。
沐云斋这潭水,果然不清。吾盯着那扇虚掩的、吞噬了风行身影的房门,黑暗中,只觉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窗外,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唯有远处山林间,不知名的夜枭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啼鸣,划破死寂,旋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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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吾尚蜷缩在硬板床上,回味昨夜跟踪风行一无所获的憋闷,门外骤然炸开一阵刺耳的喧哗,直冲耳膜。
“逆子!跟吾回去!”一个尖厉的妇人嗓音,带着哭腔。
“不回!死也不回!”是陈逸尘,声音嘶哑,透着从未有过的激烈。
吾一个激灵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冲出丙字叁号房。只见院中已围了些弟子,中央正是陈逸尘,被一对衣着光鲜、面容却因激动而扭曲的中年男女死死拉扯着。
那妇人一身绸缎,此刻却鬓发散乱,男人虽着锦袍,脸色却有些虚浮的蜡黄。
陈逸尘奋力挣扎,身上的弟子服被扯得歪斜,露出里衣肘部一处磨出的毛边——与他一贯吹嘘的“泼天富贵”格格不入。
“京里债主堵门了!你爹的铺子都要抵出去了!你还在这做什么江湖大梦!”陈母捶打着儿子的肩,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抵便抵了!是你们逼我读书考功名,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就要练武!我要做天下第一!”
陈逸尘双目赤红,吼声震得树叶簌簌。他所谓的“江南田庄”、“京中老宅”,此刻碎了一地。
原来这白面小生,竟是受不了家中逼压,偷跑出来追寻“武功天下第一”的虚妄之梦,连累得家中败落,如今被父母一路寻来。
场面混乱不堪,眼看就要动手。吾心头一急,顾不上许多,硬着头皮挤进去,挡在陈逸尘和他父母中间:“伯父伯母息怒!有话好好说!在沐云斋动起手来,山师父面上须不好看!”
话刚出口,就觉自己这劝架词儿干巴巴的,毫无分量。
“山师父?”陈父冷笑,眼神扫过四周简陋房舍,“哪个山师父管得了吾家事?让开!”
“作甚。”一个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瞬间压住了所有嘈杂。
众人自发让开一条路。山玉缓步走来,依旧是那身素袍,面容清癯,目光沉静如水,扫过场中诸人。
他不过二十七八年纪,却已是这偌大沐云斋的掌舵人——老斋主骤然离世,膝下并无亲传弟子,这份担子便落在了这位年轻却修为深厚的少主肩上。
他先对陈氏夫妇微微颔首:“二位远来辛苦。”随即目光落在陈逸尘身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
“天下第一?”山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像冰锥刺入陈逸尘狂热的梦。
“刀剑无眼,江湖路险。你可知这四字背后,是多少血泪枯骨?你家中困境是真,你心中郁结亦是真。
但逃避至此,以‘天下第一’为借口,不过是懦夫行径。”
陈逸尘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山玉转向其父母,语气依旧平静却不容置疑:“令郎既入我沐云斋,便是我门下弟子。斋中自有规矩,不容外人擅动私刑。二位忧虑家事,山玉理解。但若要强行带人,须先问过我沐云斋的规矩。”
陈父看着山玉年轻却渊渟岳峙的气度,又看看周围弟子隐隐不善的目光,那股气势顿时泄了大半。
陈母还想哭闹,也被丈夫扯住。最终,在陈逸尘无声的泪水和山玉平静的注视下,这对心力交瘁的父母,带着满腹怨气与无奈,骂骂咧咧地被“请”出了山门。
人群散去,院中只余山玉、吾和呆立原地的陈逸尘。
山玉看了陈逸尘一眼,没再多言,转身离去,背影在晨光中拉得很长。吾走到陈逸尘身边,拍了拍他颤抖的肩膀。他猛地抬头,眼中是破碎的骄傲和无尽的迷茫。
“原来...”吾叹口气,想起他掰手腕的力气,想起他被掐红的脸颊,也想起他袖中那团塞铜铃的棉絮。
什么天下第一?不过是个被逼到绝境,想抓住一根浮木的少年罢了。
这沐云斋里,谁还没点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
陈逸尘没说话,只是胡乱抹了把脸,转身朝练武场走去,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
吾望着他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沐云斋青灰色的屋檐。
这江湖,这师门,远比醉月轩的莺歌燕舞复杂深沉得多。
山师父说得对,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