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蜚语

流言就像初冬的薄霜，总是在人不经意间，悄然覆盖上原本光洁的表面。它起于何时何地，周念无从知晓，只感觉最近几天，当她走过走廊，或是在图书馆寻找座位时，偶尔会捕捉到一些飘忽的视线，以及压低了的、含义不明的窃窃私语。

她本能地缩紧了外壳，将自己包裹得更严实。午餐时依旧坐在六人圆桌的那个靠窗位置，却比往常更加沉默，咀嚼的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仿佛想把自己也缩成饭粒大小。沈煦阳最先察觉出异样。他递给她一份物理笔记时，目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阮淮舟依旧大大咧咧地讲着训练趣事，梁矜意一边嫌弃食堂的菜色一边小口吃着阮淮舟“进贡”的排骨，桑榆则努力调动着气氛，讲着听来的笑话。看似一切如常，但周念周身那层无形的隔膜，似乎又加厚了。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临时被叫去开会，教室里浮动着一种放松又略显躁动的空气。周念正对着一道数学题出神，忽然，前排两个女生的低声对话，顺着不太安静的空气，断断续续地飘进她的耳朵。

“……真的假的？看着挺文静的啊。”

“我听隔壁班说的，好像是她妈妈……”声音压得更低，混在翻书声里，听不真切，但那种探究的、带着些许猎奇意味的语气，像细小的针，刺在周念的神经末梢。

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喉咙发紧，视线里的数学符号开始扭曲跳动。她想立刻起身离开，双腿却像灌了铅。就在那股冰冷的窒息感快要淹没她时——

“砰！”

一声不算太重、却足以让附近人听清的敲击声响起。是沈煦阳用笔尾轻轻点了一下桌面。他脸上惯有的温和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严肃。他没有看周念，而是直接望向那两个还在窃语的女生，声音清晰，不高不低，刚好让周围几排的同学都能听见：

“讨论问题的话，可以稍微小声一点，或者下课再继续。现在是自习时间，别影响其他同学。”

他的话礼貌，甚至挑不出错处，但那份班长特有的、带着天然权威的镇定，以及他目光中的不容置疑，让那两个女生瞬间涨红了脸，讷讷地转回了身，教室里这一角的空气也随之凝滞了片刻。

周念依旧低着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她没有说谢谢，也说不出。沈煦阳的维护像一道突然劈开浓雾的光，让她感到一丝狼狈的温暖，也让她那点竭力维持的自尊无处遁形。她宁愿自己没听见，宁愿沈煦阳也没听见。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平息。课间，关于周念家庭背景的猜测，似乎在更隐秘的角落里发酵。桑榆去洗手间时，无意中听到了更离谱的版本，气得眼眶发红，回来紧紧握住周念冰凉的手，低声而坚定地说：“念念，别听她们胡说八道！都是闲的！”

梁矜意也从自己那个小圈子里听到点风声，她皱了皱精致的眉头，没说什么，但在一次走廊相遇时，当着一个正用好奇眼光打量周念的别班女生，梁矜意非常自然地挽住了周念的胳膊，语气亲昵又随意：“走啦周念，陪我去趟小卖部，阮淮舟那家伙又偷吃我零食，得找他算账。”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和那种不容置疑的亲近姿态，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开了那些探究的目光。周念被她挽着，身体有些僵硬，心里却涌起一股陌生的酸胀感。

阮淮舟似乎也从男生那边听到些什么，他处理方式更直接。在一次体育课自由活动时，他拍着篮球，状似无意地晃到几个正在议论的男生旁边，一个漂亮的背后运球，篮球“不小心”砸在其中一人脚边，弹起老高。

“哎哟，不好意思啊！”阮淮舟笑嘻嘻地捡回球，眼神却没什么笑意，“哥们儿，聊啥呢这么起劲？也跟我说说呗？我就爱听故事。”

那几个男生面面相觑，讪讪地散了。

这一切，周念或亲眼看见，或从桑榆气愤又感动的转述中得知。她像个站在风暴边缘的人，看着朋友们用各自的方式，试图为她挡去那些看不见的尘埃。她感激，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攫住——她好像总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一个。

就在这种微妙的、带着刺的平静持续了几天后，一个真正的意外，打破了所有的平衡。

周四的早晨，语文课刚开始不久，教室门被敲响。班主任带着一个高挑的身影走了进来。

“同学们，安静一下。今天我们班迎来一位转学的新同学。”班主任侧身示意。

那一刻，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站在讲台旁的少年，身姿挺拔，穿着干净整洁的校服，背着一个半旧但打理得很好的书包。他的面容俊朗，线条清晰，眼神沉静温和，像秋日里深邃的湖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那种气质，一种超越了同龄人的沉稳与可靠，仿佛只要有他在，任何纷乱都能被妥帖抚平。

周念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讲台上的人，血色迅速从脸上褪去，又猛地涌回，耳中嗡嗡作响。

“大家好，我是陈妄。”少年的声音不大，平稳清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之前在临江一中就读，因为家人工作调动转学过来。希望能尽快融入集体，谢谢。”

他的自我介绍简洁得体。班主任环视教室，目光落在周念附近——那里恰好有一个空位。

“陈妄，你先坐到那个空位吧，就在周念同学后面。”班主任随口安排。

陈妄的目光顺着班主任的指引，自然地落在了周念身上。他的眼神微微一凝，那湖面般的沉静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丝极其细微的、只有周念能读懂的波澜——是担忧，是确认，也是一份久别重逢的、沉重的了然。

他提着书包，在全班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中，步履平稳地走向那个座位。经过周念身边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停留，却有一种无形的、熟悉的温暖气息掠过。

周念僵硬地坐在那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也能感觉到来自斜前方，沈煦阳那个方向，骤然停顿了一瞬的呼吸。阮淮舟挑了挑眉，看看陈妄，又看看前面瞬间挺直了背脊的周念，眼里闪过一抹玩味。梁矜意也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气质独特的新同学。而桑榆，则是纯粹的惊讶和新奇。

陈妄在周念后面的座位坐下，拿出书本，动作从容不迫。只有周念知道，他此刻的平静下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正如她自己一样。

下课的铃声尖锐地划破了寂静。老师刚离开教室，陈妄便站起身，走到了周念的课桌旁。他没有在意周围瞬间聚焦过来的目光，只是微微弯下腰，看着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周念，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旁边几个人听清，那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亲昵与熟稔：

“念念，下课了。奶奶让我带了些东西给你。”

“念念”。

这个称呼像一块巨石，投入原本就暗流涌动的水潭。

周念抬起头，对上陈妄沉静的眼眸，那里面有关切，有询问，也有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旧日时光。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轻轻地点了点头。

沈煦阳原本正要起身的动作，彻底停住了。他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脸上那惯有的阳光笑容，像是被突如其来的云层遮住，虽然没有消失，却明显地黯淡、僵硬了几分。他看着陈妄自然而熟稔地俯身与周念低语，看着周念那副全然不同于平日面对他人时的、混杂着震惊、脆弱和依赖的反应，一种陌生的、冰凉的涩意，毫无预兆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阮淮舟吹了一声低低的口哨，胳膊肘碰了碰沈煦阳，压低声音，带着看好戏的调侃，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哟，班长，情况看来有点‘复杂’啊。”

桑榆则是一脸懵懂，她看着突然出现的、明显与周念关系匪浅的俊朗少年，又看看神色异常的周念和沈煦阳，再看向旁边表情玩味的阮淮舟和一脸探究的梁矜意，忽然觉得，这个秋天的上午，变得格外扑朔迷离起来。

陈妄的到来，如同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泛开的涟漪，才刚刚开始。那些隐秘的流言，少年初萌的心事，以及坚固的友谊，都将在这突如其来的波澜中，接受考验。而周念，站在新旧世界的交汇处，一边是过去沉静的守护，一边是眼前喧闹的温暖，她必须自己学会，该如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