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落

冷雨疯狂地敲打着宿舍的玻璃窗，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噼啪声，像是谁在耳边永不停歇地哭诉。深秋的寒意顺着窗缝钻进来，在空旷的宿舍里弥漫，冻得人骨头发疼，连呼吸都带着白雾。林舒落却没在宿舍待着，她独自坐在天台的边缘，双腿悬空晃荡在冰冷的夜风中，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夜色，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模糊成一片光晕，衬得此刻的天台愈发孤寂。

冰冷的雨水早已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卫衣，湿漉漉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寒意顺着毛孔钻进身体，冻得她指尖发紫，她却毫无知觉，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眼神空洞地望着身下的黑暗。口袋里揣着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信纸，纸面被雨水浸得有些发皱，笔尖划过纸面的痕迹还带着未干的墨渍，晕开了浅浅的印记。

她在宿舍里写了很久，台灯的光昏黄而微弱，映着她苍白的脸。稿纸上被揉掉了一张又一张，最终只留下这一句话：“秋意凉，谢谢你曾照亮我。”没有提父亲无休止的家暴，没有说母亲电话里绝望的哭声，没有讲抑郁症日夜折磨的痛苦，更没有半句藏在心底多年、快要破土而出的爱意——那些沉甸甸的情绪，像巨石压了她太久，她不想再带着它们离开，也不想留给任何人，只想让这一切随着这场冷雨，彻底消散。

风裹着雨丝，呼啸着掠过天台，吹得她单薄的身影微微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走。她缓缓抬头，望向远处零星闪烁的灯火，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季怀秋的脸——高中校园里，秋阳透过香樟树叶，他递来练习册时温柔的眉眼；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他撑着黑伞护着她，半边肩膀湿透却依旧挺拔的背影；图书馆里，他坐在对面安静刷题，偶尔抬头对视时温暖的笑意；还有那天在雨里，她崩溃嘶吼时，他眼底藏不住的心疼与慌乱。

原来，被人这样温柔对待过的痕迹，真的会刻在骨子里，融进血液里。哪怕只是短暂的照亮，像黑夜里一闪而过的星光，也足以让她在漫长而冰冷的黑暗里，咬着牙多撑了这么久。如果没有遇见他，或许她早就撑不下去了吧。

她轻轻闭上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滑落的泪珠，混着冰冷的雨水，无声地坠向夜色。身体微微向前一倾，像一片被狂风撕扯下来的香樟叶，带着最后的释然与绝望，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季怀秋是在凌晨一点找到她的。

他冒着瓢泼冷雨，像过去半个月里的每一天一样，撑着伞来到宿舍楼下守着。路灯的光在雨幕中晕开一片模糊的暖黄，他习惯性地抬头望向她宿舍的窗口，却发现那扇窗依旧漆黑一片，没有丝毫光亮。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让他喘不过气。

他疯了一样冲进宿舍楼，不顾宿管阿姨的阻拦和呵斥，踩着湿滑的楼梯，一层一层往上跑，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带着他抑制不住的恐慌。最终，在通往天台的门口，他看到了那张被雨水打湿、半掩在门缝里的信纸。

“秋意凉，谢谢你曾照亮我。”

短短十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瞬间冻住了他的血液。他浑身颤抖着捡起信纸，指尖冰凉，信纸的触感粗糙而湿冷，像他此刻的心情。他踉跄着冲上天台，凛冽的寒风夹杂着暴雨迎面扑来，只看到空荡荡的天台边缘，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地面，留下一道道湿漉漉的痕迹，却再也没有那个清瘦的、让他牵挂了无数日夜的身影。

“舒落！林舒落！”

他嘶吼着她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在空旷的天台上回荡，被冰冷的雨水打碎，消散在夜色里，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楼下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他猛地冲到天台边缘，顺着人群聚集的方向往下看，只看到昏暗的路灯下，人群围拢的中心，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像一片被遗弃的落叶。

季怀秋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下楼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绝望，脚步踉跄，几次差点摔倒。他想冲过去，冲到她身边，却被及时赶来的警察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将她抬上救护车。红色的警示灯在雨夜里疯狂闪烁，刺得他眼睛生疼，眼泪混合着冰冷的雨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那天晚上，季怀秋一夜未眠。他坐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背靠着墙壁，浑身湿透，寒意刺骨，却丝毫感觉不到。走廊里的灯光惨白，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他就那样坐着，从深夜到天亮，眼神空洞地望着抢救室紧闭的门，心里一遍遍祈祷着，希望能有奇迹发生。可最终，等来的却是医生那句冰冷而无力的“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学校，怎么走进她的宿舍。室友红着眼眶，声音哽咽地把林舒落的东西交给了他——一本封面磨得卷边的旧日记本，还有那本他当年送给她的物理笔记。

“她说，这些东西，只有你能看。”

季怀秋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些东西，指尖的颤抖几乎握不住。他缓缓翻开日记本，第一页就是熟悉的字迹，清秀娟丽，却带着一丝淡淡的怯懦，是他记了很多年的样子。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关于他的一切，一页又一页，全是他的名字：

“九月，香樟叶落，遇到一个白衬衫少年，他帮我捡了掉在地上的练习册，声音很好听，像秋阳一样温暖。”

“运动会，他扶起摔倒的同学，感觉要是他跑了最后一名，也还能笑得那么开心，他是那么温柔。”

“今天他叫我林舒落了，他说我的数学作业写得很认真，原来他记得我的名字，我偷偷开心了好久。”

“雨夜里他借我的外套，带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和体温，我偷偷晒了很久，舍不得洗，怕把他的味道洗掉。”

“和他一起准备物理竞赛的日子，是我这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光，哪怕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都觉得很安心。”

“他说我很优秀，可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他值得更好的女孩，而不是我这样满身是伤的人。”

“爸爸又来学校骚扰我了，我好怕，好想找他，可我不能，我不能拖累他，不能毁了他的未来。”

“秋意凉，外面的雨好大，他还在楼下吗？对不起，我撑不下去了，真的撑不下去了……”

一页又一页，满纸都是小心翼翼的心动，是独自承受的煎熬，是藏在沉默里的爱意，还有那些他从未知道的、她一个人走过的黑暗岁月。那些文字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割在他心上，让他痛得无法呼吸，体无完肤。他蜷缩在地上，抱着日记本，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泪水打湿了纸页，晕开了那些清秀的字迹。

哭了不知多久，他颤抖着翻开那本物理笔记，里面的真题和解题思路依旧清晰，是他当年一笔一划整理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他的心意。翻到中间时，一片干枯的香樟叶书签从纸页间掉了出来，落在地上，边缘已经有些泛黄，却依旧能看出完整的轮廓，是他当年精心挑选的样子。

季怀秋愣住了，眼泪瞬间停住，怔怔地看着那片叶子。

这是他当年偷偷夹进去的。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正好，他在高中校园的香樟树下，捡了一片最完整、最漂亮的叶子，小心翼翼地压平晒干，想送给她，却始终没敢拿出勇气。后来转学匆忙，他把笔记交给陈瑶，让她转交给林舒落时，忘了把这片叶子拿出来。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原来，她一直都珍藏着，从高中到现在，这么多年，从未丢弃。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双向奔赴。

他以为自己的克制是对她的保护，却没想到，最终还是没能护住她；他以为等自己足够强大，能摆脱母亲的控制，就能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却没想到，她没能等到那一天；他以为那些未说出口的爱意，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倾诉，却没想到，终究成了永恒的遗憾，永远埋在了那个飘着冷雨的秋日夜晚。

冷雨还在下，敲打着宿舍的窗户，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在诉说着无尽的悲凉。季怀秋抱着日记本和那片干枯的香樟叶书签，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失声痛哭，哭声压抑而绝望，在空旷的宿舍里回荡，却再也没有人会来安慰他。

那个飘着冷雨的秋日夜晚，成了他余生都无法挣脱的梦魇。后来，他考上了博士，成了母亲期望中的样子，站在了更高的领奖台上，拥有了光明坦荡的未来，身边却再也没有那个需要他守护的、清瘦而倔强的身影。

他常常会回到那所大学，坐在宿舍楼下的香樟树下，手里紧紧攥着那片干枯的香樟叶，看着落叶纷飞，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和那个低着头、眼里藏着星光的女孩，在秋阳里相遇，在香樟树下并肩而行，却终究在冷雨里错过，再也没有交集。

“秋意凉，谢谢你曾照亮我。”

她的话，成了他余生都解不开的结。而那些双向奔赴却没能说出口的爱意，那些被现实和懦弱耽误的时光，那些永远停留在那个秋天的遗憾，像一根细密的针，日日扎在他心上，让他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永远被困在了那个飘着冷雨的夜晚，再也走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