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璇在一线天隘口的血战,以及顾士端毫不避讳的关怀,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北疆军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石队正”以五十人硬撼辽军千骑、死守隘口、保全粮道的英勇事迹迅速传开,其声望在普通士卒中达到了顶峰。“石狐狸”不再仅仅是智谋的象征,更成为了勇毅与忠诚的代名词。然而,与此同时,指挥使顾士端对“石雁”那超乎寻常的、近乎珍视的态度,也让一些有心人暗自揣测。
赵璇被安置在顾士端的帅帐旁养伤,由军中医官和顾士端特意指派的亲兵照料。她身上多处擦伤,肋骨断了一根,内力耗损严重,但好在没有性命之忧。顾士端几乎一有空就守在她身边,亲自喂药、换药,动作笨拙却极其认真。
“指挥使,您……您不必如此。”赵璇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军务繁忙,您去忙您的,这里有医官就好。”
顾士端只是沉默地摇摇头,用沾湿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她脸上的血污。当那张清丽却苍白的容颜逐渐清晰时,他的动作愈发轻柔,眼神也愈发深邃。
“疼吗?”他低声问,指尖轻轻拂过她脸颊上那道被箭矢划破的浅痕。
赵璇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一点小伤,不碍事。”她顿了顿,看着他,“倒是你,黑水河那边……损失大吗?”
“胜了。”顾士端言简意赅,但眼底的沉重未减,“代价不小,但击退了耶律斜轸,短期内他不敢再轻举妄动。你……立了大功。”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亲兵急促的通报声:“指挥使!威北侯爷到了!已至营门!”
威北侯沈玠?他怎么突然来了?顾士端和赵璇皆是一怔。沈玠是北疆最高统帅之一,坐镇后方中枢,若非重大事宜,极少亲临前哨。
顾士端立刻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甲,对赵璇道:“你好生休息,我去迎接侯爷。”
赵璇点了点头,心里却莫名闪过一丝不安。
顾士端快步走出营帐,迎向正翻身下马的威北侯沈玠。沈玠年近四旬,面容儒雅中带着军旅的坚毅,他是顾书蓉的丈夫,算起来与顾士端也有层远亲关系。
“末将参见侯爷!”顾士端躬身行礼。
沈玠虚扶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顾士端,又似无意地瞥了一眼不远处那座明显被格外关照的营帐,语气听不出喜怒:“士端,黑水河一役,你打得好,一线天那边,也守得漂亮。辛苦了。”
“此乃末将分内之事。”顾士端谨慎应答。
沈玠点了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本侯此次前来,一是巡视防务,二是……奉了密旨。”他压低了声音,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
顾士端心中一动,隐约有了猜测。
沈玠将密信递给他,声音低沉:“宫中传来消息,靖国公主殿下数月前离宫,疑似北上,至今下落不明。太后懿旨,命我等在北疆军中秘密寻访,若有发现,即刻密奏,并设法安全护送回京。”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顾士端,“士端,你军中……近来可有什么特别的、年轻的生面孔?尤其是,表现突出者?”
顾士端接过密信,只觉得这薄薄的纸张重逾千斤。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巨浪滔天。太后的密旨果然来了!而且直接点明了公主身份!他该怎么说?立刻交出赵璇?不,不行!她伤势未愈,而且……他私心里,也不想就这样让她离开。
他深吸一口气,迎上沈玠审视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回侯爷,军中确有几位近半年表现出色的年轻军官,末将已留意。至于公主殿下……末将并未发现符合特征之人。”他选择了隐瞒。这是一步险棋,欺瞒上官,隐匿公主,任何一条都是重罪。
沈玠是何等人物,顾士端那一瞬间的迟疑和眼神深处的复杂,如何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并未立刻戳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顾士端一眼,淡淡道:“哦?是吗?那或许是本侯多虑了。带本侯去看看一线天战役的功臣吧,那位‘石队正’,本侯很是好奇。”
顾士端心头一紧,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道:“侯爷,石队正身受重伤,正在休养,恐不便见客……”
“无妨,”沈玠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功臣负伤,本侯更应亲自探望。带路吧。”
顾士端无法,只能领着沈玠走向赵璇的营帐。他心中飞速盘算着对策,手心微微出汗。
帐内,赵璇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以为是顾士端回来了,并未在意。直到帐帘被掀开,一个沉稳而陌生的声音响起:
“这位便是石队正吧?果然英雄出少年。”
赵璇猛地睁开眼,看到顾士端身旁那位气度不凡、身着侯爵常服的中年男子,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威北侯沈玠!她曾在宫宴上远远见过他几次!他怎么会来这里?!
她下意识地想坐直身体,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更白。
沈玠的目光落在赵璇脸上,先是带着赞赏,随即,那赞赏慢慢变成了惊疑,最后化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虽然与靖国公主不熟,但宫宴上也曾见过数面,公主那独特的眉眼和轮廓,尤其是那双酷似太后的凤眸,他绝不会认错!更何况,眼前这“少年”虽然狼狈憔悴,但那份属于皇室的金枝玉叶气质,是粗布军服和血污尘土难以完全掩盖的!
“你……”沈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上前一步,仔细端详着赵璇,又猛地转头看向脸色苍白的顾士端,眼中充满了质问。
顾士端知道再也瞒不住了,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跪倒在地:“侯爷明鉴!她……她正是靖国公主,赵璇殿下!”
帐内一片死寂。
赵璇看着跪地的顾士端,又看看震惊失语的威北侯,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反而平静了下来,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威北侯……”
“殿下不可!”沈玠连忙阻止,自己也顺势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后怕与惶恐,“臣沈玠,参见公主殿下!臣……臣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冒犯!殿下万金之躯,怎能……怎能涉此险地!”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是公主在一线天有个三长两短,他将如何向太后和陛下交代!
赵璇虚弱地笑了笑:“侯爷请起,顾指挥使也请起。是本宫任性妄为,与你们无关。此行……本宫只是想看看,边关将士是如何保家卫国的。”
沈玠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伤、却眼神坦荡明亮的公主,心情复杂到了极点。震惊、后怕、恼怒其任性,却又不得不佩服其勇气和在此战中立下的赫赫功劳。
“殿下,”沈玠沉声道,“太后懿旨已到,命臣等寻回殿下,即刻护送回京。您伤势未愈,但此地乃军营前线,绝非久留之所。还请殿下以凤体为重,随臣……”
“我不回去!”赵璇打断他,语气坚定,“我的伤不要紧!辽军新败,耶律斜轸狼子野心,未必甘心!此时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既然来了,立了功,就要留到最后!侯爷,请您代我回禀母后,待北疆局势稳定,我自会回京请罪!”
“殿下!这万万不可!”沈玠断然拒绝,“军国大事,岂能儿戏!您身份尊贵,若有闪失……”
“我的身份是公主,但我现在更是大宋的军人‘石雁’!”赵璇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侯爷,一线天五十兄弟的血不能白流!我既然站在了这里,就不会当逃兵!除非母后亲自下旨绑我回去,否则,我绝不走!”
她看向顾士端,眼神中带着一丝恳求和支持。
顾士端接收到她的目光,心中一定,也开口道:“侯爷,公主殿下虽身份尊贵,但其才智胆识,于北疆军务实有助益。如今战事未平,强行送返,恐动摇军心。末将愿以性命担保,定护殿下周全!”
沈玠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一个是大宋最尊贵的公主,一个是战功赫赫的年轻将领,两人眼中都有着同样的倔强和坚持。他深知太后的脾气,也明白公主此次立下的功劳确实非同小可。强行带走,于公于私,都非上策。
他沉吟良久,最终长叹一声:“罢了!此事关系重大,本侯需立刻密奏太后,陈明情由,请太后定夺!在太后新的旨意到达之前……”他看向顾士端,眼神严厉,“顾指挥使,公主殿下的安危,就交给你了!若有半分差池,你提头来见!”
“末将遵命!”顾士端重重叩首。
沈玠又看向赵璇,语气复杂:“殿下,您……好自为之。”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匆匆离去,他需要立刻去写那封注定会掀起轩然大波的密奏。
帐内,再次只剩下顾士端和赵璇。
顾士端站起身,走到榻边,看着赵璇,无奈又带着一丝宠溺:“你这下,可是把天捅破了。”
赵璇却笑了,虽然脸色苍白,笑容却明媚如阳光:“捅破了才好。不然,我怎么让母后和天下人知道,我赵璇,不止是养在深宫的公主?”
身份暴露的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风暴,正在来自汴京的路上。而赵璇的将军之路,似乎也因此,出现了一丝意想不到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