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雨夜之后，顾士端与赵璇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新阶段。
在公开场合，他们依旧是上下级，指挥使与得力干将。顾士端依旧分派给“石雁”繁重的任务，甚至更加严苛，仿佛那夜的告白从未发生。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顾士端的目光总会下意识地追随那个清瘦的身影，会在她汇报军情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刀刀柄，会在她出色完成任务后，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与……骄傲？他会“恰好”在她熬夜整理情报时，派人送去一碗热腾腾的肉羹；会在她训练疲惫时，“顺手”丢给她一瓶上好的金疮药。
赵璇起初还有些别扭，但见顾士端行事极有分寸，并未因知晓她的身份而阿谀奉承，也未因私人感情影响公务，反而在军事上对她要求更高，帮助更大，她也就渐渐放松下来。她不得不承认，顾士端确实是一位能力出众、公私分明的将领，而且……他那种笨拙又固执的关心，让她在艰苦的军旅生活中，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暖意。只是，对于他那份“心悦”，她尚未想好如何回应，潜意识里仍觉得这一切太过离奇。
然而，边境的局势没有给他们太多风花雪月的时间。辽军的骚扰逐渐升级，开始有组织地攻击大宋的边境哨所和粮队。种种迹象表明，一场大规模的冲突正在酝酿。
顾士端作为前线指挥使，压力巨大。他频繁地召集军官议事，调整布防，派出的斥候如同流水般进出。赵璇作为情报分析的核心人员，也忙得脚不沾地，常常彻夜不眠地研究地图和各方回报，试图从纷杂的信息中拼凑出辽军的真实意图和主攻方向。
“指挥使，”一次深夜军议上，赵璇指着沙盘上一处不起眼的河谷，“根据近十日来的小规模冲突和游骑活动轨迹分析，辽军的主力似乎有向黑水河谷一带集结的迹象。此处地势相对开阔，利于骑兵展开，且距离我军朔州粮草大营不过百里，若被其突破，后果不堪设想。”
一名老成持重的副将提出异议：“黑水河谷？那里看似开阔，但两侧山岭陡峭，极易设伏。辽军若从此处主攻，岂非自陷险地？”
赵璇目光沉静：“正因看似险地，才可能出其不意。辽军近年屡受我边军挫败，其统帅耶律斜轸以狡诈著称，惯用声东击西之计。我们之前注意力多在传统隘口，若他反其道而行之，以精骑快速突破黑水河，直扑我粮草大营，即便不能久占，焚毁粮草亦能重创我军。”
顾士端凝神听着，手指在沙盘边缘轻轻敲击。他信任赵璇的判断，这“石狐狸”的直觉和分析多次被证明是准确的。
“石队正所言，不无道理。”顾士端最终决断，“传令！黑水河谷方向，加派三倍斥候，昼夜监视。前军左营向右移动二十里，扼守河谷出口。另，从朔州大营抽调两千精锐，由我亲自率领，秘密前往黑水河谷上游山林中潜伏，以作策应！”
“指挥使，您亲自去？太冒险了！”众将劝阻。
“不必多言。”顾士端语气斩钉截铁，“耶律斜轸若真敢来，本将便在此处等他！”他的目光扫过赵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嘱托，“石雁，你留守大营，协调各方情报，若有异动，立刻飞马报我。”
与此同时，汴京皇宫。
墨兰看着秋纹呈上的最新密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经过数月锲而不舍的追查，皇城司的探子终于在北疆一处边境榷场（互市市场），从一个来自西夏的商队头领口中，探听到一个模糊的消息：约数月前，曾有一个形貌瘦小、操着古怪口音的“小子”，花重金向他们购买过北疆的详细舆图和边境部落的标识图，问的问题也十分刁钻，不像寻常行商。
虽然线索依旧模糊，但“形貌瘦小”、“古怪口音”、“重金购买详细舆图”，这些特征与公主赵璇的形象和动机高度吻合！而且方向直指北疆！
“好，好一个靖国公主！”墨兰气得将密报狠狠拍在案几上，“她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孤身跑去那等虎狼之地！”
“娘娘息怒！”秋纹连忙劝道，“既然有了方向，奴婢立刻加派人手，前往北疆，定将公主平安寻回！”
“寻？怎么寻？”墨兰冷笑，“北疆正在用兵，局势混乱！她若存心隐藏，无异于大海捞针！难道要本宫下旨，让边军大张旗鼓地找一个公主吗？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思片刻，道：“传密旨给威北侯沈玠（顾书蓉的丈夫），令他暗中留意军中是否有形迹可疑的年轻生面孔，尤其关注近半年内入伍、表现突出、但来历不明者。记住，是暗中留意，不得声张！再传信给……给顾指挥使顾士端，”墨兰提到这个名字时，微微顿了一下，顾士端是宁远侯府的人，能力出众，或许能帮上忙，“让他于军务之余，也多加留意。找到之后，不必声张，立刻秘密护送回京！”
“是！”秋纹领命，匆匆而去。
墨兰独自坐在空旷的殿内，揉着发痛的额角。女儿在北疆生死未卜，朝中暗敌未明，边境战云密布……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压力。她想起赵璇小时候赖在她怀里撒娇的模样，与如今这个胆大妄为、离家出走的“石雁”判若两人。
“宁宁……你究竟要母后操多少心……”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北疆，黑水河谷。
顾士端的判断和赵璇的分析应验了！
三日后，辽军大将耶律斜轸亲率一万五千精骑，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黑水河谷，发起了猛烈进攻！留守河谷出口的左营拼死抵抗，但兵力悬殊，防线岌岌可危。
就在辽军以为胜券在握，准备一举突破时，顾士端率领的两千伏兵如同神兵天降，从上游山林中冲杀而出，直插辽军侧翼！与此同时，朔州方向也派出了援军。
战斗异常惨烈。顾士端身先士卒，一杆长枪左冲右突，勇不可挡，极大地鼓舞了士气。然而，辽军毕竟人多，且耶律斜轸用兵老辣，很快稳住阵脚，开始反扑。
留守大营的赵璇，通过不断传回的战报，心急如焚。她敏锐地发现，耶律斜轸的部队中，有一支约千人的骑兵始终游离在主战场之外，行动诡秘。
“不对……他们的目标可能不是正面突破……”赵璇盯着地图，脑中飞速运转，“粮草！他们的目标是绕后偷袭朔州粮草大营！指挥使和主力都被牵制在黑水河了！”
她立刻找到留守的副将，陈述了自己的判断。副将闻言大惊，但手中已无多少机动兵力可调。
“给我五十轻骑！”赵璇毅然请命，“我熟悉小路，可抢先一步赶到粮草大营后方隘口设防，能挡一刻是一刻！请将军速派信使通知指挥使和朔州守军！”
情况危急，副将只能同意。赵璇二话不说，点了五十名身手最好的骑兵，带着她精心准备的、利用废弃军械改良的几具简易绊马索和火药罐（来自赵琛偷偷塞给她防身的“小玩意儿”原理），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那条她曾探索过的隐秘小路。
她能否及时赶到？顾士端在黑水河能否顶住压力？而墨兰寻找公主的密旨，此刻也正在送往北疆的路上……所有的线索和矛盾，都将在接下来的血与火中，激烈碰撞。
第84章：血火砺锋，情定生死
黑水河谷的战斗已进入白热化。顾士端率领的伏兵虽打了耶律斜轸一个措手不及，但辽军兵力占优，且悍勇异常，很快便稳住阵脚，将顾士端部反包围在河谷一侧，攻势如潮水般一波猛过一波。箭矢如蝗，刀光如雪，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黑水河的浅滩。
顾士端浑身浴血，甲胄上嵌着几支断箭，左臂被狼牙棒擦过，火辣辣地疼，但他依旧挺立在最前线，长枪挥舞如龙，死死钉在原地，为后方援军争取时间。他心中焦急，不仅是为战局，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牵挂——那个留守大营，此刻不知是否安好的“石雁”。
与此同时，赵璇率领的五十轻骑，正沿着崎岖险峻的羊肠小道狂奔。马蹄踏碎乱石，扬起漫天尘土。她知道，这是在和时间赛跑，也是在和耶律斜轸的奇兵赛跑。
“快！再快一点！”赵璇伏在马背上，声音因急促的呼吸而嘶哑。她对这条路的熟悉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总能找到最节省时间的路径。
终于，在日落时分，他们抢先一步抵达了目标隘口——一处名为“一线天”的狭窄山谷，是通往朔州粮草大营后方的必经之路。此地易守难攻，但若被突破，后方则一马平川。
“快！布置绊马索！火药罐埋设在谷口两侧！”赵璇翻身下马，声音急促却条理清晰。五十名骑兵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他们信任这位屡创奇迹的“石队正”。
刚布置妥当不久，大地便传来了沉闷的马蹄声。辽军那支千人奇兵，果然如期而至！他们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处遇到阻击，前锋速度极快。
“放箭！”赵璇一声令下，稀疏的箭雨射向谷口，虽未造成太大杀伤，却成功阻滞了辽军的前冲势头。
“宋狗！区区几十人也敢拦路？冲过去！”辽军千夫长怒吼着，指挥骑兵发起冲锋。
就在这时，谷口两侧猛然拉起数道隐藏在草丛中的粗韧绊马索！冲在最前面的辽军骑兵猝不及防，顿时人仰马翻，阵型大乱。
“掷！”赵璇看准时机，下令投掷改良的火药罐。这些罐子威力远不如正规震天雷，但爆炸的巨响和火光在狭窄的山谷中效果惊人，战马受惊，嘶鸣着四处乱窜，进一步加剧了辽军的混乱。
“结阵！长枪在前，弓箭手居后！堵住谷口！”赵璇抽出佩刀，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她身材瘦小，此刻却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气势。
五十人对一千！这是一场注定惨烈的阻击战。辽军反应过来后，发起了更加疯狂的进攻。箭矢破空，刀枪碰撞，怒吼与惨叫声不绝于耳。赵璇身边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鲜血溅在她的脸上、身上，温热而粘稠。她挥刀格开劈来的马刀，手臂被震得发麻，险象环生。
一支冷箭“嗖”地射来，直奔她的面门！她下意识地侧头，箭矢擦着她的脸颊飞过，带走一缕发丝，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不能退！一步也不能退！她咬紧牙关，脑海中闪过父皇教导她骑马时的笑容，闪过母后处理朝政时坚毅的侧脸，闪过顾士端那双深邃而固执的眼睛……她不能死在这里！她还要回去，告诉母后，她的选择没有错！
“杀！”她发出了一声与自己体型完全不符的、充满血性的怒吼，再次迎向了汹涌而来的敌人。
黑水河主战场。
顾士端已经记不清自己挥出了多少枪，格挡了多少次攻击。他身边的亲兵越来越少，防线摇摇欲坠。就在他以为将要力战殉国之时，朔州方向的援军终于赶到！生力军的加入，瞬间扭转了战局颓势。
耶律斜轸见奇兵未能如期传来捷报，正面又久攻不下，宋军援军已至，知道事不可为，果断下令撤军。辽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和尸骸。
顾士端拄着长枪，剧烈地喘息着，浑身脱力。他来不及休整，一把抓住前来报信的援军将领：“粮草大营方向如何？可有敌军偷袭？”
那将领连忙道：“指挥使放心！刚接到飞鸽传书，有一小队弟兄在一线天隘口挡住了辽军奇兵，死战不退，保住了粮道！”
一小队？顾士端心头猛地一跳：“带队的是谁？！”
“好像……是斥候营的一位队正，姓石……”
“石雁！”顾士端脸色骤变，也顾不得浑身伤痛和疲惫，翻身上了一匹还能跑的战马，嘶声道：“这里交给你了！我去一线天！”
他带着一队亲兵，朝着粮草大营方向疯狂奔驰。一路上，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五十人对一千……他不敢想象那会是何等惨烈的景象。那个聪慧、倔强、有时让他气得牙痒痒、又让他无比牵挂的人……
当他终于赶到一线天隘口时，看到的是一片修罗场。谷口堆满了人和马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火药味。幸存的十几名宋军士卒相互搀扶着，个个带伤，脸上混杂着疲惫、悲痛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顾士端目光急切地扫过人群，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石雁呢？！”他声音嘶哑地吼道。
一名断了一只手臂的士卒，用剩下那只手指了指谷口一侧的乱石堆，哽咽道：“指挥使……石队正他……为了救我们，引爆炸药阻敌，被……被埋在那下面了……”
顾士端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从马背上栽下来。他踉跄着扑到乱石堆前，不顾一切地用手去扒那些沉重的石块。
“石雁！赵璇！你出来！你给我出来！”他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十指很快被尖锐的石块磨破，鲜血淋漓。
周围的士卒都愣住了，指挥使……为何直呼石队正的名字？还叫得如此……悲恸？
就在顾士端几乎要崩溃的时候，乱石堆深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咳嗽声。
顾士端的动作猛地僵住。
“咳咳……谁……谁在外面吵……吵死了……”一个虚弱，却依旧带着点熟悉倔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顾士端狂喜之下，力气仿佛瞬间恢复，更加奋力地扒开石块。很快，他看到了被几块交错大石卡住、形成了一个狭小三角空间的地方，那个浑身尘土、满脸血污、却睁着一双明亮眼睛看着他的人。
赵璇看着顾士端那副狼狈不堪、血糊糊的双手和通红的眼眶，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指……指挥使……你……你这模样……可真……真难看……”
顾士端看着她还能毒舌，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巨大的庆幸和后怕席卷而来。他伸出手，想将她拉出来，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
“别说话了，省点力气。”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当赵璇终于被小心翼翼地从石堆中救出时，她几乎站立不稳。顾士端毫不犹豫地打横将她抱起，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喂！你……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赵璇又惊又羞，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顾士端却抱得更紧，低头看着她，目光深邃，带着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低声道：“看就看。你是我的功臣，更是我的……”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眼神已说明一切。
周围的士卒们面面相觑，虽然觉得指挥使和石队正这姿势有点……古怪，但想到石队正方才神勇，指挥使爱才心切，似乎也说得通？唯有几个心思细腻的，看着顾士端那毫不掩饰的珍视眼神，心里泛起了嘀咕。
顾士端抱着赵璇，翻身上马，将她牢牢护在胸前，对幸存的士卒沉声道：“弟兄们，都是好样的！随我回营！重伤者优先救治！”
马蹄声中，赵璇靠在顾士端坚实温暖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小心翼翼的呵护，连日来的疲惫、紧张和伤痛仿佛一起涌了上来，她再也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顾士端低头看着怀中人安静的睡颜，脸上血污尘土也掩不住的清丽轮廓，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柔情与坚定。
这一战，“石雁”之名，将以更加耀眼的方式，传遍北疆军。而顾士端也清楚地知道，他怀中这个看似柔弱，却拥有钢铁般意志的女子，他此生绝不会再放手。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一场来自汴京的风暴，正带着太后的密旨，悄然向北疆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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