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文东恩已经坐在诊所里。
今天她来得比往日都早,周汝正安静地陪在一旁,手里捧着还冒着热气的豆浆。她接过时轻声说了句“谢谢”,声音很自然,像早已说过千百遍。
沈凌霜注意到她今天换了件浅蓝色的衬衫,袖口随意卷起,露出纤细的手腕。腕上戴着块简单的皮质表带手表,秒针规律地走着。
“睡得还好吗?”沈凌霜问。
文东恩想了想:“做了个梦。”
“梦到什么?”
“很普通的梦。”她低头喝了口豆浆,“在超市里选水果,不知道买苹果还是橙子。”
周汝正眼睛亮了一下。普通,对这个阶段的文东恩来说,已经是个好词。
光镜亮起,那座小屋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宁静。月白色的门牌依然空着,像在等待什么。
“今天想做什么?”沈凌霜问。
文东恩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颜料架前,这次选得很干脆——一罐橄榄绿,像初春新发的枝叶。
回到光镜前,她调好颜色,开始在小屋周围画上稀疏的绿意。不是茂密的花园,只是几丛野草,几株低矮的灌木。
“太荒凉了不好。”她边画边说,“有点绿色,看起来会有人住。”
笔尖划过虚空,光镜中的荒原上便多了一抹生机。她画得很专注,偶尔会停下来调整色彩的浓淡。
周汝正悄悄用手机拍下这一刻。镜头里的她微微俯身,晨光在睫毛上跳跃,神情是许久未见的平和。
当最后一笔完成,文东恩洗净画笔,目光落回空白的门牌上。
“其实……”她忽然开口,“我知道该写什么。”
诊所里安静下来,连墨渊煮茶的动作都放轻了。
文东恩重新调了月白色,笔尖悬在门牌上方。她停顿了很久,久到颜料都快干了,终于落下第一笔。
不是名字,也不是地址。
她画了只简笔的小鸟,停在门牌一角,像是随时会飞走。
“这是什么?”周汝正轻声问。
“候鸟。”文东恩说,“冬天飞走,春天回来。”
她放下画笔,退后一步端详自己的作品。月白门牌,橄榄绿的灌木丛,赭石墙群青窗,还有那只小小的候鸟。
“差不多了。”她说。
沈凌霜看着光镜中的景象:“不再添点什么?”
文东恩摇头:“够了。再添就满了。”
离开时,周汝正习惯性地要去扶她,她却自己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她忽然回头对沈凌霜说:
“下周……我想试试一个人来。”
周汝正怔住,随即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等他们离开,墨渊才轻声说:“候鸟认路了。”
沈凌霜没有回答。她看着光镜里那只停在门牌上的小鸟,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光。
窗外传来遥远的鸽哨声,一群白鸽掠过天际,朝着朝阳的方向飞去。
三个月后,深秋。
文东恩推开诊所的门,这次她是一个人来的。
她穿着燕麦色的针织衫和简单的卡其裤,头发剪短了些,利落地别在耳后。手里没拿任何东西,只在腕上戴着那块皮质表带的手表。
“周医生今天有手术。”她主动解释,在熟悉的位置坐下,姿态松弛自然。
沈凌霜注意到她气色好了很多,虽然依然清瘦,但眼底有了光。最重要的是,她独自前来的步伐稳定,不再需要搀扶,也不再赤足。
“最近在做什么?”沈凌霜照例推过温水。
“接了份兼职。”文东恩接过水杯,“帮一个小型图书馆做改造设计。”
她拿出手机,调出几张草图。不再是当年那个被改得面目全非的项目,而是个社区儿童图书馆。设计图上有很多圆角,很多低矮的窗,阳光可以轻易照进每个角落。
“孩子们喜欢坐在地上看书。”她指着图纸说,“所以地板要暖,窗要低。”
沈凌霜仔细看着图纸:“很用心的设计。”
文东恩轻轻点头:“这次不会让人乱改了。”
光镜自动亮起,映出她内心那栋小屋。三个月过去,小屋周围已经不再是荒原——橄榄绿的灌木丛长高了些,甚至开了几朵不知名的小野花。月白色的门牌上,那只简笔候鸟依然停在原处。
但今天的门牌上,多了一行小字。
是用极细的笔触写下的,若不仔细看几乎会错过。那是两个字母:
“W.E.”
文东恩的姓名缩写。
“什么时候写的?”沈凌霜问。
“上周。”文东恩看着光镜中的景象,“突然觉得……该有个署名。”
她端起水杯,慢慢喝了一口:“就像建筑师要在图纸上签字一样。这栋房子是我建的,该留个名字。”
诊所里很安静,只有秋日午后的阳光在缓缓移动。
“还冷吗?”沈凌霜忽然问。
文东恩想了想,摇头:“周医生总把暖气开得太足。”
这个回答让沈凌霜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不是“不冷”,而是抱怨暖气太足——这意味着她开始感知温度,开始在意生活里这些微小的不适与舒适。
“那个复仇的蓝图,”沈凌霜切换了话题,“还在吗?”
文东恩沉默片刻,调出手机里的另一个文件夹。点开,是那份精密、冰冷、充满几何美感的复仇计划图。
但她没有多看,只是平静地说:“归档了。”
“不删掉?”
“不删。”她关闭文件夹,“那是我的历史。但只是历史。”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在陈述“昨天下了雨”这样的事实。那些曾经吞噬她的恨意,如今被妥帖地收进了记忆的档案库,不再有力量支配她的现在。
治疗接近尾声时,文东恩忽然问:“我以后……还需要来吗?”
沈凌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想来吗?”
文东恩看向窗外的秋色,银杏叶正一片片染上金黄。许久,她轻声说:“如果有需要的话。”
这个回答很含蓄,但沈凌霜听懂了——她不再把这里当作救命稻草,而是视作一个可以选择来或不来的地方。这是一种健康的关系。
离开时,文东恩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她回头看了看诊所内部,目光扫过颜料架,扫过光镜,最后落在沈凌霜身上。
“谢谢你。”她说得很认真。
“不客气。”沈凌霜颔首,“保重。”
文东恩推门离开,秋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给短发镀了层柔软的金边。她走向街角,那里,刚结束手术的周汝正正匆匆赶来,白大褂还没来得及换下。
两人在银杏树下相遇。周汝正说着什么,文东恩仰头听着,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沈凌霜收回目光,光镜上自动生成最终诊断报告:
【患者:文东恩】
【状态:临床治愈】
【核心创伤已整合,生存意义重构完成】
【建议:定期自我观察,必要时可回访】
墨渊整理着茶具,轻声道:“候鸟找到可以停留的春天了。”
沈凌霜关闭报告,看向窗外。那对身影已经走远,融入秋日午后的街景,平凡得就像这世间的任何一对有情人。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转身打开新的接诊列表。
光镜流转,万界星辰闪烁。下一个需要疗愈的灵魂,正在前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