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韵三岁生辰那天,莲花楼停在一片杏花林边。
时值仲春,粉白的杏花开得正盛,风一过便簌簌落下一阵花雨。
李莲花给清韵煮了碗寿面,面上卧着荷包蛋,还撒了碧绿的葱花。
“清韵三岁了。”
他看着埋头吃面的孩子,心中感慨——不知不觉,捡到她已是第三个年头。
清韵抬起头,嘴角沾着蛋花:“三岁是大孩子了吗?”
“是大孩子了。”李莲花笑着给她擦嘴,“以后要更懂事。”
“清韵懂事!”孩子挺起小胸脯,又想起什么,“爹爹,礼物呢?”
李莲花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清韵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是一套浅绿色的新衣裳,袖口和衣襟绣着细小的莲纹。
“喜欢!”清韵眼睛亮晶晶的,“现在穿!”
李莲花帮她换上,大小刚好。清韵转了个圈,裙摆扬起小小的弧度:“好看吗?”
“好看。”
李莲花点头,又补充道,“清韵穿什么都好看。”
清韵心满意足,又跑去给狐狸精看。
狐狸精很配合地嗅了嗅新衣裳,尾巴摇得欢快。
午后,李莲花在杏花林里教清韵认草药。
三岁的孩子记性更好,学得更快,已经能分辨十几种常见药材了。
“这是连翘,春天开黄花。”
“这是薄荷,叶子凉凉的。”
“这是车前草,叶子像小车……”
清韵跟在他身后,每认一种就采几片叶子,说要“拿回去给狐狸精看”。
她的小手攥得满满的,叶子从指缝间漏出来。
采到一株蒲公英时,清韵忽然说:“爹爹,手手满了。”
“那就先放地上,待会儿一起拿。”李莲花随口应道。
清韵却皱起小眉头,看着自己满手的草药,又看看远处的莲花楼,似乎在计算距离。
她站那儿不动,小脸渐渐憋红了。
李莲花起初没在意,继续往前走了几步。
等他回头时,却见清韵还站在原地,盯着自己的手看。
“怎么了?”他走回去。
清韵抬起头,眼里有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爹爹……叶子不见了。”
李莲花一愣:“什么不见了?”
“手里的叶子。”
清韵摊开手掌——原本攥满草药的小手,此刻空空如也。
“清韵想,要是能先把叶子放回楼里就好了……然后手里就空了。”
杏花静静飘落,林间有鸟鸣。
李莲花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蹲下身,握住清韵的手仔细看——确实什么都没有,连一点草屑都没留下。
“清韵,”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你现在想想,那些叶子在哪里?”
清韵闭上眼睛,小脸皱成一团。片刻后,她忽然睁开眼,指向莲花楼的方向:“在……在楼里?清韵的床上?”
“我们去看看。”李莲花抱起她,快步走回莲花楼。
推开门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清韵的小床上,散落着一把新鲜的草药——正是她刚才采的那些。
连翘、薄荷、车前草……甚至还有那株蒲公英,白色绒球完好无损。
狐狸精正趴在床边,好奇地嗅着突然出现的草药,见他们进来,疑惑地“呜”了一声。
清韵从李莲花怀里挣下来,跑到床边,拿起那株蒲公英看了又看,然后转头看李莲花,小脸上写满了无措:“爹爹……清韵是不是……又让东西不见了?”
这个“又”字,让李莲花想起一年前那次白石消失的事。
那时清韵的能力还不稳定,时灵时不灵,他以为只是偶然。
但今天这一幕,显然不同。
“清韵别怕。”
李莲花走到她身边,拿起一片薄荷叶:“你现在试试,让这片叶子消失,然后再让它出现在桌上。”
清韵犹豫地看着他:“清韵怕……”
“不怕,爹爹在这儿。”
李莲花把叶子放在她手心:“试试看。就像你刚才想的那样——想让它去一个地方。”
清韵攥紧薄荷叶,闭上眼睛。
她的睫毛轻颤,呼吸变得急促。李莲花屏住呼吸,看着她的手。
三息之后,清韵摊开手掌。
空了。
李莲花立刻看向桌子——没有。
他又环顾四周,都没有。
“清韵,你想让它出现在哪里?”他尽量让声音平稳。
“桌上……”
清韵带着哭腔:“清韵想让它去桌上……”
话音未落,桌上传来轻微的“啪”声。
那片薄荷叶,赫然出现在桌子正中央。
狐狸精站起来,走到桌边闻了闻叶子,又看看清韵,歪着头,似乎不明白这东西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空气安静得能听见杏花落地的声音。
李莲花走过去,拿起那片薄荷叶。
叶子很新鲜,叶脉清晰,还带着清韵手心的温度。
这不是幻觉,不是戏法,是真实发生的、违背常理的事。
他转头看清韵。
孩子还站在原地,小手攥着衣角,眼里噙着泪花,像个做错事等待责罚的小动物。
李莲花深吸一口气,走到她面前,蹲下身。
“清韵。”
他握住她的小手轻声安慰:“这不是坏事,你不用害怕。”
“可是……东西会不见……”清韵的声音在发抖。
“清韵控制不好……”
“那是因为你还小。”
李莲花的声音很温和:“爹爹小时候学写字,一开始也写得歪歪扭扭。清韵多练习,就能控制好了。”
清韵眨眨眼,泪珠滚下来:“真的吗?”
“真的。”
李莲花给她擦眼泪:“不过,在学会控制之前,我们要定几个规矩。”
他抱着清韵坐到床边,让狐狸精也趴在一旁,然后竖起三根手指。
“第一,不在任何人面前用这个能力。”他缓缓说道。
“除了爹爹和狐狸精,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清韵闻言认真点头:“嗯,秘密。”
“第二,不把活的东西放进去。”
李莲花指了指窗外的鸟:“比如小鸟、小鱼、小虫子,还有……人。活的东西不能放,记住了吗?”
“为什么?”
“因为爹爹也不知道,活的东西放进去会怎么样。”李莲花说得坦诚。
“可能会受伤,可能会死。我们不能冒险。”
清韵似懂非懂,但记住了“会受伤”“会死”,小脸严肃起来:“清韵记住了,不放活的东西。”
“第三……”
李莲花竖起第三根手指:“不过度依赖它。平时拿东西、放东西,还是用手。这个能力只在必要的时候用,比如紧急情况,或者帮爹爹的小忙。”
“什么是紧急情况?”
“比如……”
李莲花想了想:“比如有坏人追我们,清韵可以用这个能力把重要的东西藏起来。或者爹爹需要某个药材,但药材在很远的地方,清韵可以帮忙取过来——当然,要等清韵能控制得很好的时候。”
清韵眼睛亮了:“清韵可以帮爹爹!”
“对,但前提是要先学好控制。”李莲花摸摸她的头,“从今天开始,爹爹每天陪清韵练习一小会儿,好不好?”
“好!”清韵用力点头,之前的恐惧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跃跃欲试。
那天下午,李莲花开始了第一次“教学”。
他找来一些小物件:一块石头,一片杏花,一枚铜钱。
让清韵试着让它们消失,再让它们出现在指定的位置——桌上、床上、窗台上。
起初很不顺利。
石头消失了,出现在屋梁上;杏花消失了,出现在狐狸精的食盆里;铜钱消失了,好半天都没出现,最后从李莲花衣领里掉出来,惹得清韵咯咯笑。
“不急。”李莲花总是这么说,“慢慢来。”
清韵很有耐心,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
她发现,当她集中精神,在脑子里清晰想象物品要出现的位置时,成功率就会高很多。
黄昏时分,她终于成功让石头从左手消失,出现在右手。
“爹爹看!”她兴奋地举起右手,石头稳稳躺在掌心。
李莲花笑着点头:“清韵真厉害。”
那一刻,他看着孩子因成功而发亮的小脸,心中百感交集。
这能力太过特殊,太过危险,但也确实……太过有用。
如果运用得当,或许真能在危急时刻保护她。
但前提是,她必须完全掌握,必须懂得何时用、何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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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个月,练习成了每日的固定功课。
李莲花从不过度催促,每天只练一刻钟。
清韵的进步肉眼可见:从需要闭眼集中精神,到睁眼就能完成;从只能转移小物件,到能转移一本书、一件衣裳;从只能转移到手边,到能转移到莲花楼内的任何一个角落。
她还发现了一个规律:她能“看见”自己存放物品的地方——那是一个朦朦胧胧的空间,不大,但能装不少东西。
她把这个发现告诉李莲花。
“像一个小仓库?”李莲花问。
“嗯!”清韵点头,“清韵的东西都放在里面,想拿哪个就拿哪个。”
“能装多少?”
清韵想了想,张开手臂比划:“大概……这么大?”
李莲花估算了一下,大概有半个莲花楼大小。
这个容量对三岁孩子来说已经很大,而且可能会随着她长大而增长。
他教她如何整理那个“小仓库”:常用的放外面,不常用的放里面;药材和食物分开;贵重物品单独存放。
清韵学得很认真,甚至给自己“仓库”里的区域起了名字:“药药区”“衣裳区”“玩具区”“爹爹的东西区”。
李莲花被她逗笑了:“爹爹的东西区?”
“嗯!”清韵理所当然地说:“爹爹的银针、爹爹的玉佩、爹爹写给师奶奶的信……清韵都收好了,不会丢。”
李莲花心头一暖。这孩子,不知不觉已经能为他想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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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的某个雨夜,碧茶之毒再次发作。
这次发作来得突然且凶猛。
李莲花正在给清韵讲睡前故事,忽然眼前一黑,手里的书掉在地上。
“爹爹?”清韵爬过来,小手摸他的脸,“爹爹怎么了?”
李莲花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剧痛从四肢百骸涌来,像有无数根针在经脉里穿梭。
他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衣衫。
清韵吓坏了,哭着喊:“爹爹!爹爹!”
狐狸精也急得团团转,用鼻子拱李莲花的手。
李莲花勉强睁开眼睛,看见清韵满是泪痕的小脸。他想安慰她,想让她别怕,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视野渐渐模糊,黑暗即将吞噬意识的前一刻,他看见清韵做出了一个动作——
她跑到药柜前,踮脚拉开抽屉,抱出几个药瓶。
但药瓶太多,她的小手抱不住,掉了一个在地上,瓷瓶碎裂,药丸滚了一地。
清韵看着满地药丸,又看看床上痛苦的李莲花,小脸煞白。
然后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闭上眼睛,小手对着药柜一挥——柜子里所有的药瓶、药包、药材,瞬间消失。
再一挥,那些东西齐齐出现在床边的小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连刚才摔碎的药瓶都恢复了原状,药丸一颗不少地装在瓶里。
李莲花瞳孔骤缩。
清韵却顾不得那么多,她抓起一个白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又端来水:“爹爹,吃药!”
这是李莲花自制的止痛药,虽然解不了碧茶之毒,但能稍微缓解痛苦。
他艰难地吞下药丸,温水顺喉而下,片刻后,剧痛终于稍有缓解。
他能说话了。
“清韵……”他的声音嘶哑,“刚才……”
“清韵帮爹爹拿药。”清韵抹了把眼泪,说得理所当然,“药柜太远,清韵拿不过来,就用……就用那个能力了。”
她低下头,声音变小:“清韵打破规矩了……清韵又依赖它了……”
李莲花看着她自责的模样,心中酸软一片。他伸手将她拉到怀里:“不,清韵做得对。”
清韵抬起头,眼里还有泪光:“真的吗?”
“真的。”
李莲花轻轻拍着她的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在紧急情况下,救命要紧。”
“那……清韵没有做错?”
“没有。”李莲花肯定地说,“清韵救了爹爹。”
清韵这才破涕为笑,紧紧抱住他:“清韵不要爹爹疼。”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莲花楼里烛火摇曳。
李莲花抱着清韵,感受着她小小的、温暖的重量,心中那个决定越发清晰。
这孩子的能力,不该被恐惧束缚,而该被正确引导。
他要教她的,不只是如何隐藏,更是如何运用——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下,在必要的时候,用这份特殊的能力去做正确的事。
“清韵,明天开始,爹爹教你更有用的东西。”他轻声说。
“什么呀?”
“教你认更多的药材,学更深的药理。这样下次爹爹需要什么药,清韵就能准确找到,不会拿错。”
“好,清韵要学!”她用力点头。
雨渐渐停了,月光从云层缝隙漏出来。
狐狸精趴在床边,已经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李莲花看着怀里渐渐睡去的清韵,又看看床边整整齐齐的药瓶。
芥子纳须弥。
这孩子的身体里,藏着一个世界。
而他要做的,是教她如何在这个世界里,稳稳地站立。
路还长,但他们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