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河倾覆。
李莲花拢了拢身上半旧的青色外衫,手中的油纸伞在狂风中摇摇欲坠。他刚从镇上的药铺回来,碧茶之毒每月总有那么几天闹得格外凶,今日便是其中之一。右手手指已经有些发麻,视野边缘泛起熟悉的黑斑。
他该快些回莲花楼的。
可偏偏就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他听见了哭声。
微弱得像是刚出生的猫崽,断断续续,夹杂在雨声里几乎要被淹没。李莲花本已走过那丛半枯的灌木,脚步却顿住了。他转过身,用伞拨开枝叶。
是个襁褓。
湿透的蓝布裹着个婴孩,小脸冻得发紫,哭声已近嘶哑。李莲花蹲下身,毒发的眩晕让他险些栽倒。他稳住身形,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还有气,微弱但执拗。
“这世道。”他低声叹了一句,声音被风雨吞没。
孩子在他碰到襁褓时忽然不哭了,睁着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看他。那眼神太干净,干净得让李莲花心里某个地方微微一颤。他解开外衫,将孩子裹进怀里,体温透过湿冷的布料传递过去。
“先带你回去避避雨。”他对孩子说,也对自己说,“明日,明日便给你寻个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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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楼停在郊外一片相对干燥的高地上。李莲花推开门,狐狸精摇着尾巴迎上来,见到他怀里湿漉漉的襁褓,好奇地嗅了嗅。
“是个小客人。”李莲花温声说,将孩子放在床上,迅速生了火。暖意渐渐弥漫开来,他这才有暇仔细查看这个意外来客。
是个女孩,约莫三四个月大,除了一身湿透的衣物和那个简陋的襁褓,再无他物。没有生辰八字,没有姓名信物,就像是被这世间彻底遗忘了。
李莲花拧干布巾,小心翼翼地擦干孩子身上的雨水。女孩很乖,不哭不闹,只是睁着眼睛看他,偶尔发出细小的咿呀声。擦到右手腕时,他动作顿住了。
那里有一处极淡的红色印记,形似莲瓣。不像是胎记,倒像是某种……烙印。
李莲花皱眉,指尖拂过那处印记,忽觉体内翻腾的碧茶之毒像是被什么抚平了一瞬。很短暂,短暂得几乎以为是错觉。
“巧合吧。”他自语,继续手中的动作。
擦洗干净后,孩子露出本来的模样——眉眼清秀,鼻梁小巧,此刻正抓着李莲花的一缕头发,咯咯笑起来。
“倒是心大。”李莲花也不禁莞尔。他从柜子里翻出些旧布,临时改了件小衣给孩子穿上。又热了半碗米汤,用小勺一点点喂。
夜深了,风雨渐歇。
李莲花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孩子,又看看自己已经开始轻微颤抖的右手。碧茶之毒不会因为他的善心就网开一面,明日该发作得更厉害些。
“明日,”他轻声说,“明日便送你去镇上王婶家。她刚失了孩子,定会疼你。”
女孩在睡梦中动了动,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他的手指。
李莲花怔了怔,没有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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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李莲花抱着孩子去了镇上。
王婶确实刚丧子,见到婴孩时眼睛都亮了,伸手就要接过去。可就在交接的瞬间,孩子忽然放声大哭,死死抓着李莲花的衣襟不放。
“这……”王婶尴尬地缩回手。
“许是认生。”李莲花试图安抚,可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涨得通红,几乎要背过气去。
“算了算了,”王婶摆摆手,“这孩子与我不投缘。”
之后又试了两户人家,皆是如此。孩子平时很安静,唯独在李莲花要将她交给别人时,便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最后一户时,那家主妇甚至怀疑孩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日头西斜,李莲花抱着再次睡着的孩子,站在镇口的石桥上。
秋风已带凉意,吹起他半旧的外衫。怀里的孩子动了动,睁开眼看他,然后咧开一个没有牙齿的笑容,伸手去摸他的下巴。
那一瞬间,李莲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师父也曾这样抱过一个孩子——那是师父挚友的遗孤。师父说,江湖人的孩子,最不该的就是再入江湖。
可若连江湖人都不要这孩子,又有谁会要?
“罢了。”他低声道,不知是说给孩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再多住几日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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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莲花楼已是黄昏。
狐狸精摇着尾巴迎上来,李莲花将孩子放在床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碧茶之毒又开始发作,这次的疼痛来得格外凶猛,视野里的黑斑迅速扩散。
他踉跄着走到柜子前,翻找缓解疼痛的药丸。手指已不太听使唤,瓷瓶“啪”地摔在地上,碎了。
李莲花扶着柜子喘息,冷汗浸透了里衣。他摸索着拾起一片较大的瓷片,试图割破指尖放血——这是最笨的办法,但有时能稍微缓解。
瓷片划破皮肤,血珠渗出。
也就在此时,床上的孩子忽然大哭起来。李莲花艰难转头,看见孩子不知何时爬到了床边,正朝他的方向伸手。小小的身体失去平衡,竟从床上滚了下来!
他下意识扑过去接,伤口处的血滴落在孩子脸上。
下一刻,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滴血像是被孩子的皮肤吸收了般消失不见。而李莲花体内翻江倒海的痛楚,竟奇迹般地平息了一些。不是完全消失,而是从沸水般的灼痛变成了温水般的钝痛。
他怔在原地,看着怀里的孩子。
女孩已经不哭了,正用小手摸着自己脸上刚才沾血的地方,然后朝他伸出沾了点血迹的手指,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李莲花握住她的小手,用自己的衣袖擦干净。他的动作很轻,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百毒不侵的体质?还是……
他想起昨日擦身时那个短暂的错觉,想起今日镇上郎中随口说的“这孩子气血旺盛得不寻常”。
窗外,秋月已上中天。
李莲花抱着孩子坐在窗边,看着月色下的莲花楼。这栋随他漂泊多年的小楼,今夜多了一个小小的呼吸声。
“既然无人认领,”他轻声说,指尖拂过孩子柔软的发顶,“那就跟我姓李吧。”
“清韵。李清韵。”
怀里的小清韵像是听懂了,抓住他的手指,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狐狸精跳上床,蜷在两人身边。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铺开一片银白。
李莲花知道,从今夜起,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碧茶之毒还在体内,仇还未报,师兄的真相还未查明。可此刻,在这个秋月明亮的夜里,他忽然觉得——或许多一个人陪着走完剩下的路,也不算太坏。
窗外秋风又起,莲花楼在月色中安静伫立,像是江湖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
而这注脚里,刚刚添了新的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