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谢公馆
谢菀青换了一身斜襟软缎睡袍,坐在梳妆台前用京梳通着头,楼下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笃实。
她出去俯靠在三楼的栏杆上,向下看去,是晚回来的唐山海。
唐山海抬眼瞧见倚着栏杆的人时,眼神骤然柔和了下来。他脱了外套,额前碎发有些凌乱,眉峰间凝着几分倦意,袖口挽着,露出结实的小臂,边走边随意松扯着领带。
“怎么站在这儿?夜里风凉。”他的声音穿过楼梯和客厅的空旷。
谢公馆里有暖气,并不会冷,偶尔有风也只觉得舒爽,但谢菀青也没反驳他的关心,彼此选择的家人就该如此。
她弯了弯唇角,手肘抵在栏杆上的缠枝纹上,双手托着下巴,睡袍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听见了动静,就出来看看。”
她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落到他脸上,“瞧你这模样,事情很麻烦?”
前些天唐山海匆匆来电,说要押解人去南京,谢菀青还以为今天晚上他也回不来。
“是些复杂,我待会同你说。”
唐山海走到了她面前,抬手替她把沾在颈侧的碎发拢到耳后,微凉的指尖划过她耳廓和脖子。
谢菀青忍不住缩着脖子,下意识往后退了半寸,却被他另一只手轻轻按住了腰侧。她抬眼瞪他,语气里带着点娇嗔的埋怨:“好凉,你在外头待了多久?手凉成这样也不知道搓暖或者烘暖一下。”
唐山海被她嗔得低笑出声,顺势握住她缩回的手,将那微凉的掌心贴在自己冰凉的手背上。
“这就搓,这就搓。”
他说着,双手合拢,裹着她的手轻轻揉搓起来,指腹带着刻意放柔的力道,蹭过她掌心细腻的纹路,宽大的手掌将她的手完全拢在其中。
“我都洗过了,你这样到底是暖你还是暖我?”谢菀青无奈,转身推他去洗漱,“你身上又是灰尘又是寒气的,快去洗洗吧。”
唐山海被她推得后退两步,回头看她站在门边,满眼关心的模样,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知道了,夫人。”
……
“陈深是地下党。”
“啊?你怎么发现的?”
两人躺在床上,唐山海伸手抚摸着谢菀青的头发,冷不丁一句惊了她一下,不由得往他怀里缩了缩。
唐山海抱紧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毕忠良让我和徐碧城押送“宰相”去南京,我让培南找人提醒了徐碧城,让她给李默群打电话说这事,李默群临时把徐碧城叫走了,毕忠良就让陈深和我一起行动。”
在毕忠良眼中,徐碧城就是李默群安插在特工行动处的一个眼线。押解行动有共党来解救人质的话,徐碧城就可能会因此牺牲,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除掉李默群的眼线。
至于唐山海,从重庆叛逃过来的,怎么试探都不为过,毕忠良或者说汪政府,对他戒心也不少。
“行动开始后陈深神色就不对,到达无锡站后他还偷溜了。车厢两头行动处的人和营救的共党发生争斗,甚至引爆了炸弹,我和扁头押着“宰相”跳出车厢。”
“等陈深回来,共党就停了行动。之后按毕忠良的命令,改为公路押送。”
谢菀青忍不住笑了,轻轻为他鼓掌,“唐队长也太厉害了吧,心细如发,火眼金睛,令小谢我钦佩不已。”
可怜的唐先生被直白的吹捧捉弄得耳红,只能轻咳两声掩饰,装作镇定的接着说道:“到南京路上车子半路抛锚了,陈深以问路为由,将我支下了车。”
谢菀青见好就收,没再顽皮。
她鼻尖蹭了蹭他的胸膛,说话时气息拂过他的衣襟,虽然知道他是想将计就计,看陈深到底要做什么,但嘴巴到底没忍住:“你那样好像傻子,他没怀疑吗?”
前一句还夸他聪明,后一句就成傻子了。唐山海感到无辜,摊手道:“他心思都在“宰相”身上,哪里会关注我?我还怕他真想和“宰相”一起死,毕忠良可是安排了不少人跟着。”
他叹了一口气:“好在他后来终于聪明了一回,演了一出中共为了逃跑挟持行动处队长的戏码。等“宰相”被射杀后,押解任务就提前结束了。”
说完这些,唐山海抬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掖了掖被角,轻声询问:“这几天你在做什么?办事处好相处吗?”
“还行吧,反正是吉祥物一样。”
她的一只手被唐山海的手紧紧攥着,谢菀青挣脱不开,反而玩起他的手指,“我去见了陈淮安,准备找袁禹登和闻岚亭的麻烦。”
袁禹登和闻岚亭是上海大企业家、银行董事和工商会成员,袁禹登战前心思就很活泛,曾被她舅舅教训卡过轮船公司运输。
之后他们和黄锦荣组过沪上难民救济委员会,还以为是洗清革面了,没想到在上海沦陷后直接投靠了日本人。
这两人都很知名,有钱有权,身后还有日本人,不好对付,唐山海有些担心:“打算找谁帮忙?义父吗?”
谢菀青伸出一只手,竖起食指摇了摇,“不够。”
“有办法了?”
谢菀青凑到他耳边,嘴角上扬,“办事处书记员苏姐的嘴巴相当碎,丽春偷听到了一些小秘密,刘秘书性子刚,一点情面也不顾及,秦秘书爱贪便宜,不过分的事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译电员是李科员举荐的,他嗜赌如命,钱不够还找过丽春借。”
唐山海夸赞她道:“谢秘书真厉害,这才都几天就摸清了同事的弱点,察言观色的本事,真叫人叹服。”
谢菀青很受用,也奉承回去:“唐队长也不差啊,那么快就发现了陈深的真面目。”
有来有回的互夸让两人都忍不住笑作一团。
唐山海抬眼瞥了眼床头的钟,时针快过一点了,便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夜色晚了,该睡了,养足精神才好应付那些人。”
谢菀青点点头,松开了他的手,唐山海关了灯,屋内瞬间浸在了黑暗里。
他转身回到床边,轻轻躺下,刚一沾枕,谢菀青便自然地往他怀里缩了缩,双臂轻轻箍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声音轻得像呢喃:“有你在身边,连做梦都踏实。等任务成功了,就不用再提着心了,也不用掐着时候说话了。”
唐山海收紧手臂,将她完全护在怀里,另一只手伸到被角处,轻轻为她掖了掖。
他的声音低柔:“会的,到时候就能回东安了,把孩子丢给爹娘,咱们去找二舅,日日能安安稳稳睡到天亮。”
“嗯……”
“……”
轻声的呢喃慢慢变成了平稳的呼吸,带着彼此的体温,随冷冽静谧的夜色沉沉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