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如泥沼。KU在其中下坠,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在融化,与这无边的暗寂融为一体。震耳的音乐早已因设备没电而停歇,药物的效力却像退潮后裸露出的海床,留下一种被掏空的疲惫和更深的钝痛。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躺了多久,时间失去了刻度。直到一阵持续、尖锐,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声音,强行将他从这片混沌中拖拽出来。
是门铃。在被人反复粗暴地按响。
那声音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急切,与他此刻死水般的心境形成残酷的对照。他不想动,希望门外的人像所有其他事物一样,最终会放弃,将他留给这片他应得的寂静。
但门铃还在响,间隔越来越短,最后变成了近乎暴躁的、连续的捶门声,伴随着一个他无法再忽略的声音:
“KU!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KU!”
是R。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混合着愤怒和恐惧的颤抖。
这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他麻木的气泡。一丝微弱的、与自身无关的担忧,像细小的电流,穿过他僵死的神经。他极其缓慢地、挣扎着从床上支起身,世界在眼前摇晃、发灰。他扶着墙,一步步挪到门口,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打开门。刺眼的光线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
R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头发有些凌乱,眼圈是红的。她看到他,瞳孔猛地一缩,那里面映出的他,大概形如鬼魅。
“你……” R的声音卡住了,她上下打量着他,目光最终落在他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上,以及他身后房间里弥漫的、如同实质的颓败气息。她没有问“你怎么了”,眼前的景象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一把推开他,力道之大让他踉跄了一下。她闯进房间,视线迅速扫过——扔在床上的耳机、空荡荡的水杯、以及……书桌抽屉被拉开的缝隙。
R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她猛地转身,抓住KU的肩膀,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嵌进他的骨头里。
“你吃了什么?”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说话!■■■(KU的真名),你他妈吃了什么?!”
KU被她晃得头晕,眼神涣散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那是一种彻底的、放弃交流的封闭。
R松开他,冲到书桌前,粗暴地拉开那个抽屉。她翻找着,动作慌乱,然后,她看到了那个小药瓶。她拿起来,迅速看了一眼标签,又摇了摇——里面所剩无几的药片碰撞发出空洞的声响。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KU还要难看。
下一秒,她做出了一个KU完全无法理解的举动。她没有哭,没有骂,而是猛地转过身,用一种近乎野蛮的力气,拽着KU的胳膊,将他往卫生间里拖。
“R……你……” KU虚弱地挣扎,但他的力气早已被抽空。
R一言不发,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她把他拖到马桶边,然后,在KU反应过来之前,她伸出两根手指,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探进他的喉咙深处!
“呕——!”
强烈的生理反射让KU瞬间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部痉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他想要挣脱,但R的手像铁钳一样固定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的手指再次用力按压他的舌根。
“吐出来!快他妈给我吐出来!” R的声音带着颤抖,但动作却无比决绝,没有丝毫犹豫。
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KU终于呕吐出一些酸涩的胃液和未完全消化的药片残渣。整个过程充满了屈辱和痛苦,他被一种纯粹的、粗暴的生理干预彻底击垮,连最后一点维持体面的伪装都被撕得粉碎。
当他终于虚脱地瘫软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只剩下剧烈的喘息时,R才松开了手。她靠着洗手池,也在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蜷缩在地上的KU,眼神复杂得像一场风暴——有心痛,有后怕,有无法宣泄的愤怒,但最终,所有这些都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扑了扑脸,然后接了一杯水,递到KU嘴边。
“漱口。”她的声音沙哑,但命令式的语气不容置疑。
KU机械地照做了。冰冷的水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R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半拖半抱地把他弄回房间,按在椅子上。她自己则拉过书桌另一边的椅子,重重地坐在他对面,隔着一臂的距离,像在进行一场严肃的对峙。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尚未平复的呼吸声。
良久,R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压抑:“LA那件事,我听说了。”
KU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没有回应。
“我猜到了。” R继续说,目光锐利地钉在他脸上,“但我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方式……KU,你看着我!”
KU被迫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灼热的、几乎要将他烧穿的愤怒和……失望。
“你觉得这样很酷吗?很深刻吗?用药物和音乐把自己搞成一滩烂泥,然后呢?然后这个世界就会为你改变吗?LA就会后悔吗?你的名字就会自己跑回来吗?!”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尖锐,“我告诉你,不会!什么都不会改变!唯一改变的,是你自己正在一点点烂掉!就在我眼前!”
KU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连组织语言的力气都没有。R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裸露的神经上。
“那个狗屁‘姓名交换计划’!” R猛地站起身,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那是什么?是你给自己找的另一个逃避的借口吗?觉得换掉一个名字,就能把所有问题都一键删除?KU,那是幻觉!是比你吞下去的药片更完蛋的深渊!”
她停下脚步,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迷失吗?你以为只有你在忍受着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痛苦吗?看看这个世界!看看周围的人!谁不是戴着面具,谁不是在扮演角色?但我们在挣扎!我们在试着活下去!而不是像你这样,稍微碰壁,就想着要把整个操作系统格式化了事!”
她的话,像一把钝斧,劈开了KU用自怜和虚无筑起的高墙。他第一次,在R的愤怒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懦弱和……可悲。
“我……”他终于发出一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只是……太累了,R。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R看着他,眼中的愤怒渐渐褪去,只剩下深沉的悲哀。她重新坐下,声音放缓了一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空?那就去找东西把它填满!而不是把它彻底砸碎!”她深吸一口气,“听着,KU。我不知道你对所谓,你丢失的“真实姓名’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最终会成为谁。但我知道,此刻,坐在这里的,这个会痛苦、会逃避、也会因为LA一个眼神就心神不宁的‘KU’,是存在的。哪怕他再糟糕,再失败,他也是你的一部分!你不能就这么否定他,丢弃他!”
她伸出手,不是触碰他,而是重重地点了点他的胸口,那力道几乎让他感到疼痛。
“名字丢了,就去找!找不到,就他妈的重新给自己取一个!人丢了,就一步一步把他找回来!感到痛苦?那就感受它!咀嚼它!但别让它把你变成一个大傻逼!”
“我不知道……” KU喃喃道,泪水终于毫无征兆地滑落,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被强行从深渊里拖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无措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
“你不需要知道所有答案!” R斩钉截铁地说,“你只需要知道,下一次,当你再想把自己埋进药物和噪音里的时候,想想今天!想想我是怎么把你从马桶边拖起来的!想想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他妈的不允许你就这么消失!”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午后强烈的阳光瞬间涌入,驱散了房间里的阴暗尘埃,也刺痛了KU久未接触光线的眼睛。
“看,” R背对着他,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天还没塌。就算塌了,砸死的也不止你一个。”
KU眯着眼,看着阳光下飞舞的灰尘,看着R逆光站立的、轮廓有些模糊却异常坚实的背影。胸腔里那片空洞的废墟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不是治愈,不是顿悟,甚至不是希望。
那或许,只是一种被迫的、狼狈的……呼吸。
这一次,KU没有反抗。他坐在那片刺眼的光明里,感受着喉咙深处残留的苦涩,和胸口那微弱却真实的悸动。毁灭的冲动暂时退潮了,留下了一片被暴力清理过的、满是残骸的滩涂。
而R,正站在那片灰烬上,像一个不容拒绝的、笨拙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