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泉眼之内，时间与感知都变得模糊不清。

肖蛰沉感觉自己仿佛沉入了一片温暖、厚重、却又无比轻盈的乳白色光海。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尤其是那千疮百孔、如同布满裂痕琉璃的灵魂，都被这股磅礴而温和的生命能量包裹、浸润、修复。那如同附骨之疽的灵魂剧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深入骨髓的安宁与舒缓。破碎的魂火碎片被无形的力量轻柔地拾起、拼接，重新焕发出微弱却稳定的光芒。他几乎要在这极致的舒适中沉沉睡去，但残存的意志如同礁石，牢牢锚定着他的意识，让他保持着最低限度的清醒，默默引导着这股能量，加速修复过程。

他能感觉到，身旁的须折臣那原本如同风暴般躁动、混乱的精神波动，也在泉水的抚慰下渐渐平复，虽然那核心的疯狂与死寂并未改变，但表面的创伤正在飞速愈合，连那粗重的喘息都变得平稳悠长。

另一边，金十三和萧山颜同样浸泡在泉水中。金十三闭着眼睛，脸上那惯常的玩世不恭被一种纯粹的放松取代，他似乎在借助泉水的力量，快速重构着之前过度消耗的精神力与计算核心，破碎的眼镜不知何时已重新凝聚出一副虚拟的镜片轮廓，悬浮在他鼻梁上。萧山颜则微微仰着头，湛蓝色的眼眸半开半阖，仿佛在品味这“修复”过程本身蕴含的“美学”，他指尖无意识地在泉水中划动，带起一圈圈蕴含着生命韵律的涟漪。

这“安魂泉眼”不愧是失落神殿的核心瑰宝之一，其效力远超他们之前获得的任何治疗物品。它不仅修复创伤，更在滋养本源，让他们的状态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数个时辰。

肖蛰沉率先睁开了眼睛。暗红色的眼眸深处，疲惫虽未完全散去，但那冰冷的锐利与沉静已然回归，灵魂深处的裂痕被抚平了大半，虽然距离全盛时期还有差距，但至少不再影响战斗。他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重新流淌的力量，以及「万黛踪」印记传来的、更加清晰的感应。

他看向泉眼之外。那些记忆蠕虫依旧在边缘徘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窸窣低语，但它们似乎真的无法突破泉眼周围那层无形的屏障。

“恢复得如何？”金十三的声音响起，他也已然苏醒，虚拟镜片后的紫色眼眸恢复了神采，重新带上了那抹算计的笑意，他看向肖蛰沉和刚刚挣扎着从泉水中坐起的须折臣。

须折臣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水珠四溅，他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虽然眼神深处的疯狂依旧，但那股濒死的虚弱感已经消失。他舔了舔嘴唇，看向泉眼外那些蠕虫，眼中闪过一丝暴戾：“够宰掉外面那些吵人的虫子了。”

萧山颜也缓缓站起，纯白风衣在水中竟滴水不沾，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湛蓝色的眼眸扫过恢复活力的几人，温和道：“泉眼之力，名不虚传。不过，我们似乎……惊动了些什么。”他的目光投向了泉眼深处，那乳白色的泉水之下，仿佛有更加幽暗的阴影在缓缓流动。

就在这时，整个泉眼，不，是整个“叹息回廊”所在的这片空间，猛地震动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远比“千面悲悯者”更加古老、更加宏大、也更加冰冷的意志，如同沉睡的巨兽翻了个身，缓缓扫过此地！这股意志并非针对他们，却带着一种漠视一切的、如同看待蝼蚁般的威严，让刚刚恢复的四人瞬间汗毛倒竖！

泉眼周围那无形的屏障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外面那些记忆蠕虫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瞬间如同潮水般退去，钻回墙壁的裂缝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时，他们脚下的骸骨祭坛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祭坛表面的古老符文逐一亮起，散发出幽暗的光芒。乳白色的泉水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仿佛正在被祭坛本身吸收，或者……被引向某个更深的地方。

“泉眼的力量在流失！”金十三脸色微变，“是那个苏醒的意志？它在回收能量，还是……在准备什么？”

“不能再待下去了。”肖蛰沉果断说道，他感受到泉眼的修复效果正在迅速减弱。他看了一眼祭坛中央，那里随着泉水的下降，露出了一个由无数细小的、如同神经束般的苍白根须缠绕形成的通道入口，幽深漆黑，不知通向何方，但那股令人心悸的古老意志，正是从那里弥漫而出。

“看来，我们没有退路了。”萧山颜看着那个通道入口，湛蓝色的眼眸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燃起了更加炽烈的、如同艺术家面对终极挑战般的火焰，“神殿的‘心脏’，或许就在下面。”

须折臣狞笑起来，黑色软剑重新滑入他手中，剑身嗡鸣，死寂气息再次弥漫：“正好，刚才还没杀过瘾。”

金十三推了推虚拟镜片，快速分析着通道入口的能量波动，沉声道：“能量层级极高，规则混乱，下去之后，一切小心。我怀疑，金十三想要的东西，以及这座神殿真正的秘密，都在下面。”

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多言，决断已下。

趁着泉眼尚未完全干涸，屏障尚未完全消失，他们毫不犹豫地依次跃下祭坛，踏入了那由苍白根须缠绕而成的、通往神殿更深层的幽暗通道。

身后，乳白色的泉水彻底被祭坛吸收，骸骨祭坛的光芒逐渐黯淡，最终归于沉寂。只有那残留的微弱生机气息，证明着这里曾存在过一线希望。

前方，是更加深邃的黑暗，以及那已然苏醒的、漠视一切的古老意志。

真正的探索，现在才刚刚开始。而他们刚刚恢复的力量，将在这未知的深渊中，面临更加严峻的考验。安魂泉眼带来的喘息之机已经结束，接下来，将是直面无上存在的征途。

顺着那由苍白、蠕动根须缠绕而成的通道向下滑落，仿佛坠向某个活体巨兽的消化腔。周遭不再是冰冷的水晶或岩石，而是某种温润、富有弹性、甚至能感受到微弱搏动的肉质壁垒。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如同混合了古老香料与腐败血液的甜腥气，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低沉而规律的搏动声，如同沉睡古神的心跳，震得人胸腔发闷，灵魂都随之震颤。

通道并非垂直，而是倾斜向下，曲折蜿蜒。四人在湿滑的肉质通道中稳住身形，警惕地向下滑行。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朦胧的、不断变幻的暗红色光芒。

滑出通道的瞬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眼前是一个无法用任何已知语言描述的巨大腔室。

腔室的“墙壁”和“穹顶”完全由不断蠕动、收缩的暗红色肉质构成，表面布满了粗大如蟒蛇般的血管和神经束，里面流淌着散发着微光的、粘稠的液体。整个空间都在随着那低沉的心跳声同步搏动，仿佛是一个活着的、庞大到无法想象的生命体的心脏室。

而在腔室的中央，悬浮着一团无法形容其庞大的、由无数不断生灭的暗红色眼眸汇聚而成的意识聚合体！

那些眼眸大小不一，瞳孔的形状和颜色也千奇百怪，有的如同人类的眼瞳，充满了智慧或疯狂；有的如同野兽的竖瞳，散发着纯粹的野性与杀戮；有的则完全是非人的几何形状或不断变幻的星云漩涡，蕴含着难以理解的法则碎片。无数道冰冷、漠然、充满无尽岁月沉淀的视线，从那些眼眸中投射出来，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了整个腔室，也落在了刚刚闯入的四人身上。

仅仅是接触到这些视线，就让人感到自身的渺小与微不足道，仿佛随时会被这浩瀚如星海般的意志彻底同化、吞噬。

万瞳之间，神殿意志的具象化！

“终于……见到正主了。”金十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虚拟镜片后的紫色眼眸中数据流疯狂刷动，试图解析这超越常理的存在，但反馈回来的只有一片混乱与过载的警告。

萧山颜仰望着那团眼眸聚合体，湛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撼与……贪婪？他仿佛看到了宇宙间最终极的“艺术原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如此……完美的‘观察’与‘存在’的集合……若能将其‘凋零’重构……”

须折臣则发出了压抑不住的、混合着恐惧与极致兴奋的低吼，他手中的黑色软剑剧烈震颤着，那纯粹的“死寂”剑意在这浩瀚的意志面前，竟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但他眼中的疯狂却燃烧得更加炽烈，仿佛飞蛾扑火般，渴望着在这终极的存在上留下自己的“死亡”印记。

肖蛰沉暗红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那团眼眸聚合体，灵魂深处传来清晰的预警。他能感觉到，这并非之前遇到的任何敌人可以比拟，这是这座失落神殿真正的主宰，是规则本身的一部分！他体内的「万黛踪」印记以前所未有的频率震颤着，似乎在渴望，又在恐惧。

就在这时，那团眼眸聚合体中央，一颗最为巨大、瞳孔如同旋转星河的暗金色主眼，缓缓“聚焦”在了四人身上。

没有声音，没有攻击。

但一股无法抗拒的、纯粹由信息与记忆构成的洪流，如同宇宙初开的大爆炸，瞬间冲入了四人的意识海！

这不是攻击，而是……同化！

无数个纪元以来，被这座神殿吞噬、吸收的无数强者、文明、乃至神祇的破碎记忆、知识、情感、执念……如同决堤的银河，疯狂地涌入他们的脑海！庞杂、混乱、古老到无法想象的信息量，足以在瞬间撑爆任何凡物的意识，将其变成这信息海洋中的一个泡沫，一个微不足道的记忆碎片，成为那万瞳的一部分！

“守住心神！”金十三发出一声厉喝，他周身金光爆闪，【概念覆写】的力量全力展开，试图在自身周围构筑一个绝对理性的“信息防火墙”，将那些混乱的记忆洪流隔绝、格式化！但洪流的体量太过庞大，他的防火墙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舟，剧烈摇晃，随时可能倾覆！

萧山颜闷哼一声，湛蓝色的眼眸中瞬间布满了无数破碎的影像，他双手急速挥动，【凋零艺术】的力量不再针对外界，而是转向自身内部，试图将那些涌入的混乱记忆“重构”成有序的、符合他美学认知的“记忆画廊”，以此减轻冲击！但这过程极其凶险，稍有不慎，他自己的意识就会被这些外来记忆污染、扭曲！

须折臣发出痛苦的嘶吼，他承受的精神冲击最为剧烈，因为他那纯粹的“死寂”意境与这充满“存在”信息的洪流天生相克！无数陌生的情感、执念、欲望如同毒虫般钻入他的意识，试图点燃他那冰冷死寂的内心！他疯狂地挥舞着黑色软剑，剑意却只能斩灭零星的信息碎片，对于整个洪流而言，杯水车薪！

而肖蛰沉，在那信息洪流冲入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扔进了一个由亿万星辰碎片和文明残响构成的漩涡！无数陌生的记忆画面、知识片段、强烈的情感冲击着他的意识防线！他看到了泰坦的怒吼，听到了天使的挽歌，触摸到了禁忌的法则，也感受到了无数陨落强者的绝望与不甘！

灵魂刚刚被安魂泉眼修复的裂痕，在这恐怖的冲击下，再次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旦失守，他将不再是肖蛰沉，而是变成这万瞳之间里，一颗微不足道的、承载着杂乱记忆的眼眸！

不！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永不屈服的意志，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猛然爆发！

他放弃了徒劳的抵抗，放弃了固守！反而主动敞开了自己的部分意识，引导着那庞大的信息洪流，冲向了精神海深处那枚沉寂的、「万黛踪」的印记！

既然无法阻挡，那就……吞噬！转化！

「万黛踪」——可不仅仅是物质转换与概念附着！其更深层的本质，是理解，是掌控，是追溯万物根源！

他要在这毁灭性的信息洪流中，强行理解、解析、乃至……掌控这无数记忆与知识的本质！将其化作自身成长的资粮！

这是一场豪赌！赌他的意志能够驾驭「万黛踪」，赌他的灵魂能够承受这超越极限的负荷！

“轰——！”

他的精神海仿佛炸开了！「万黛踪」的印记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燃烧起来，如同一个微型黑洞，疯狂地吞噬、分解、解析着涌入的信息洪流！无数陌生的知识被强行理解，混乱的记忆被梳理归类，庞杂的情感被剥离析出……

痛苦！难以想象的痛苦！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放在锻造台上反复锤炼、撕裂、重组！

但他死死咬着牙，暗红色的眼眸中血丝密布，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理智的光芒！他能够感觉到，在承受这极致痛苦的同时，他对于「万黛踪」的理解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深，他对于能量、对于规则、对于“存在”本身的认知，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甚至在洪流的碎片中，捕捉到了一些关于这座神殿、关于那万瞳聚合体、关于“神骸”本质的……零星真相！

而就在肖蛰沉以近乎自毁的方式强行吞噬信息洪流的同时，那万瞳聚合体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个“蝼蚁”的异常。那颗巨大的暗金色主眼，微微转动，更多的“视线”集中到了肖蛰沉身上。

一股更加凝练、更加恐怖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巨锤，跨越空间，朝着肖蛰沉轰然砸下！

这一次，不再是信息洪流，而是纯粹的、针对存在概念的……抹杀！

绝杀，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