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城市最寒冷的时刻。
江澈蜷缩在一条老旧巷子尽头的废弃报刊亭后面。单薄的棉质睡衣早已被夜露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汲取着所剩无几的热量。赤脚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已经冻得麻木,失去了知觉。冷风如同钢针,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骨头缝里,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脸颊上被掌掴的地方依旧火辣辣地疼,但那点疼痛在彻骨的寒冷和心死的麻木面前,已经微不足道。他抱紧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意识在冰冷的边缘浮沉。
离开时的决绝和愤怒,早已被这无情的寒夜消耗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茫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期盼。
他们会来找他吗?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狠狠压了下去。找他又如何?带他回去,继续那场没有尽头的噩梦吗?温柔是假的,关怀是假的,连那点可怜的“家”的温暖,也是建立在对他尊严的彻底践踏之上。
可是……真的好冷啊。肚子也饿得痉挛。世界那么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离开了江家,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就在他意识越来越模糊,几乎要昏睡过去时,远处传来了汽车引擎由远及近的声音,还有隐约的、被风声割裂的呼喊。
“……澈……”
是幻听吗?
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两道刺目的车灯光束划破了巷口的黑暗,引擎声在巷口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踩碎了夜的寂静,快速向巷子深处逼近。
“这边!有痕迹!”
“小澈——!”
声音清晰起来,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和恐慌。是江槐安的声音,还有……江歧谚?
江澈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将自己蜷缩得更紧,屏住了呼吸,仿佛这样就能从这逼仄的角落消失。
然而,脚步声还是毫不犹豫地停在了报刊亭前。
昏黄的手电光束扫过,最终定格在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瑟瑟发抖的脆弱身影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江歧谚和江槐安看着眼前的一幕,呼吸都停滞了。
少年像是被遗弃在街角的破旧娃娃,浑身湿透,沾满尘土,裸露的脚踝和手臂冻得青紫,脸颊上那红肿的掌印在惨白皮肤的映衬下,刺目得让人心惊。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嘴唇乌紫,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濒死的灰败气息。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狼狈、如此脆弱的江澈。
那一瞬间,汹涌而来的不是找到人的庆幸,而是排山倒海的、几乎将他们淹没的后怕和心痛!如果他们再晚来一步……
江槐安第一个冲了过去,脱下自己的大衣,想要将江澈裹住,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小澈!小澈!睁开眼睛看看二哥!”
他的手指触碰到江澈冰冷的皮肤时,那寒气让他浑身一颤。
江澈被他触碰,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却没有睁眼,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发出细微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
江歧谚站在两步之外,身形僵硬如铁。他看着江澈下意识躲避江槐安触碰的动作,看着那单薄身体上无法掩饰的恐惧颤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拧出血来。那一记耳光,不仅打在了江澈脸上,更仿佛打碎了他自己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
他走过去,没有像江槐安那样试图拥抱,而是单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伸出手,动作是从未有过的僵硬和小心翼翼,轻轻拂开江澈额前湿透的黑发,露出那张惨白的小脸。
指尖传来的温度,冰得吓人。
“江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艰涩,“看着我。”
江澈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终于,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眸,此刻空洞、麻木,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意和死寂。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江歧谚,又看了一眼旁边满脸焦灼痛惜的江槐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两个陌生人。
这眼神,比任何哭喊和控诉,都更让江歧谚和江槐安心惊胆战。
“跟我们回去。”江歧谚的声音依旧带着命令的口吻,但那命令底下,却泄露出一丝几不可查的……恳求?
江澈扯了扯乌紫的嘴角,似乎想笑,却没成功。他移开视线,重新闭上了眼睛,用沉默表示拒绝。
江槐安再也忍不住,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他不管不顾地强行用大衣裹紧江澈,试图将他抱起:“小澈,别这样……是二哥错了,二哥对不起你……我们先回家,好不好?回家再说,你会生病的……”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和卑微,带着哭腔,哪里还有半分平日温柔从容的模样。
江澈在他怀里微弱地挣扎了一下,却因为脱力和寒冷,根本无力挣脱。
江歧谚看着江槐安怀里了无生气的少年,又看了看江槐安脸上的泪,一股尖锐的刺痛攫住了他。他站起身,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盖在江澈早已被裹紧的身上,然后弯腰,从江槐安手中,以一种不容抗拒又极其小心的力道,将江澈接了过来,牢牢抱在怀里。
少年轻得可怕,冰冷得像一块寒玉。
江歧谚将他紧紧贴在自己温热的胸膛上,用体温去温暖他,然后转身,大步朝着巷口停着的车走去。他的步伐稳而快,手臂却收得极紧,仿佛生怕怀中的珍宝再次消失。
江槐安抹了把脸,快步跟上。
这一次,他们没有争吵,没有对峙,只有同样沉重的、几乎压垮他们的悔恨和恐惧。
车子疾驰向江宅。
后座上,江歧谚依旧紧紧抱着江澈,用体温和干燥的毯子包裹着他。江槐安则不停地搓着江澈冰凉的手脚,声音哽咽地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江澈始终闭着眼,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他们摆布。
但他冰冷身体里那颗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却在感受到那熟悉的、曾经让他恐惧厌恶的体温和气息时,极其微弱地、不受控制地,悸动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又被抓回去了。
可这一次,抓他回来的手,似乎带着颤抖。
而那冰封死寂的心湖深处,似乎也因这颤抖,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第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