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江北市。
燕清源,曾是城市边缘一片静谧的山水秘境,溪流潺潺,古树参天,几处零散的村落点缀其间,宛如一幅未被惊扰的水墨画。
而那时,杨氏集团的掌舵人杨熠,正站在资本扩张的巅峰。他看中了这片土地未来巨大的升值潜力,决心打造一个名为“幸福里”的高端生态社区,作为集团转型的标杆之作。
谈判之初,杨熠姿态强硬。他利用集团雄厚的资本和地方政府急于招商引资的心理,采取“恶意收购”策略。他一边放出风声,称若地价过高,将“考虑其他更有性价比的区域”,一边通过媒体大肆渲染“幸福里”项目对江北产业升级的“重大意义”,将自己塑造成“城市功臣”。
在巨大的政绩压力与“产业龙头”的光环下,区政府最终妥协。杨氏集团以远低于市场评估价35%的价格——几乎是收购工业用地的价格,拿下了燕清源核心区1200亩土地。合同签订当天,杨熠在新闻发布会上笑容满面,承诺“三年内还江北一座幸福之城”。
然而,低价拿地的背后,是杨氏集团早已计算好的风险转嫁。项目启动后,他们刻意压低成本,建筑材料以次充好,施工方层层转包,工程进度一拖再拖。更致命的是,杨熠将大量预售房款挪作他用,投入高风险的金融衍生品市场,妄图“钱生钱”。
当金融泡沫破裂,资金链瞬间断裂,“幸福里”项目彻底烂尾。数千户业主的血汗钱化为乌有,他们举家搬迁至此,满怀希望地等待新家,最终等来的,只是一片杂草丛生的钢筋水泥废墟。绝望之下,数起跳楼、自杀事件接连发生,燕清源,从“幸福之源”变成了“伤心之地”,成为江北市乃至全国闻名的“烂尾楼地标”,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
杨熠则早已金蝉脱壳,利用复杂的离岸公司和空壳财务,将责任层层剥离,最终以“经营不善”为由,将烂摊子甩给地方政府,自己全身而退,甚至因“勇于承担社会责任”而获得某些“企业家”奖项,荒诞至极。
这,不就是恒大的翻版吗?是不是还要上个春晚,让艺术大家来歌颂你们的大恩?
七年后的今天,江南省,栩颐县。
初冬之刚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湿润气息。县政府大楼会议室内,中央空调嗡鸣,却驱不散谈判桌上凝重的气氛。
长桌一侧,杨歆煜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高定西装,袖口露出一截铂金腕表,腕表在灯光下泛着冷而克制的光。他姿态从容,指尖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文件夹,封面上印着“杨氏集团——‘云栖谷’生态康养项目投资意向书”。
“王县长,”他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杨氏集团此次投资‘云栖谷’,总投资额不低于30亿。项目涵盖高端康养社区、生态度假酒店、现代农业旅游观光三大板块,建成后预计可为栩颐县年增税收超2亿元,直接创造就业岗位1500个以上,间接带动产业链就业超95000人。”
他翻开文件,展示着精心制作的PPT:青山绿水间,低密度的别墅群错落有致,酒店大堂面朝湖景,现代农业园里蔬果飘香。画面唯美,充满未来感。
“我们测算过,项目开发成本高昂,仅前期生态修复与基础设施投入就需8亿。若地价过高,将极大压缩项目利润空间,影响我们后续的持续投入与品质保障。”他微微前倾,语气诚恳,“为表诚意,杨氏愿以每亩38万元的底价,收购项目核心区800亩土地。此价格,已充分考虑了政府对配套道路、水电管网的投入。”
长桌另一侧,县长王振国,一位年近五十二岁的中年男子,头发已染上霜色,鬓角稀疏。他身着一套略显陈旧的藏青色西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全县经济工作会议”的合影,他站在不算c位的位置,笑容勉强。
38万一亩,在这个财政常年吃紧的四线小县城,已是天价。县里太需要这样一个“龙头项目”了。王振国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仕途的“关键隘口”。五十二岁,对于一个正处级干部而言,是决定能否再进一步的“生死线”。再过两年,若不能在县委书记或副市长的位置上“实职”落定,那么等待他的,很可能就是去人大、政协“养老”,或者退居二线,从此与厅级实职再无缘分。
他急需一个足以写进个人履历的“重大政绩”!一个能让他在上级领导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标志性工程”!“云栖谷”项目,就是他最后的希望。
“杨总,”王县长斟酌着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杨氏的规划很宏伟,我们非常欢迎,也高度重视。但38万……”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身旁的财政局局长,对方微微摇头,“恐怕难以覆盖我们征地、拆迁和前期平整的成本。县里测算,综合成本在48万至52万之间。我们希望,能在45万这个基准上,再行商议。”
会议室陷入沉默。空气仿佛凝固。
杨歆煜轻轻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时,杯底与托盘发出清脆的“叮”一声。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王振国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焦虑与渴望。
“王县长,”他慢条斯理地说,声音里多了一分“推心置腹”,“数字是死的,发展是活的。我们杨氏,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38万是底线,再多,项目就得重新评估可行性,甚至……”他故意停顿,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官员,“可能考虑其他更有诚意的地区。”
他没说具体是哪里,但那未尽之意,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直直地抵在了王振国的胸口——**项目飞了,政绩没了,晋升的路,也就断了。
“当然,”杨歆煜话锋一转,笑容温和,如同救世主降临,“若县政府能在税收返还、配套建设或人才引进政策上给予我们一定倾斜,比如前五年税收地方留存部分返还50%,或由政府先行垫付部分主干道建设资金……那么,”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我们杨氏,也愿意展现更大的合作诚意,地价……可以再谈。毕竟,谁不想为地方发展,多做点贡献呢?”
他没说具体数字,但那“再谈”二字,如同一个诱人的蜜糖,让王振国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站在“云栖谷”奠基仪式的主席台上,接受省市领导的接见,履历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杨先生。”王振国不禁恼火,声音干涩,“你是一点不留给我们空间啊。”
杨歆煜站起身,笑容得体:“杨氏必将以‘品质’回报栩颐的‘信任’。”
他转身离开,步伐沉稳,背影在走廊的灯光下拉得很长,仿佛一个巨大的、即将吞噬一切的阴影。
会议室的门关上。
王振国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手指深深掐进眉心。他感到一阵眩晕。
“县长,”王振国的秘书拿着背调报告忧心忡忡地说,“我刚查了,杨氏集团七年前在江北‘幸福里’项目上,就是用同样的手法,低价拿地,最后烂尾,害得无数家庭家破人亡。甚至,他们早年在香港就是靠这些腌臜项目发家的。这次恐怕又是老套路。我们不能重蹈覆辙啊!”
王振国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他当然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幸福里”的惨剧。但此刻,他更清楚的是,自己仕途的倒计时,只剩下最后两年。
他沉默良久,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先研究政策,现在法律完善了,他们这些草头平民不可能欺瞒我们,再说法院也会为我们主持公道。地价再压一压,毕竟那可是核心开发区地块,看看能不能谈到50万。”
他选择了在悬崖边上,再走一步。
而此刻,千里之外,金陵大学图书馆的角落,时风月正戴着金丝半框眼镜,指尖在笔记本电脑上飞快敲击。她面前摊开着一份《栩颐县“云栖谷”项目投资意向公示》。
当她看到“杨氏集团”和“杨歆煜”时,指尖骤然停住。随即,她点开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是她收集的所有关于“幸福里”案的资料,照片里,是母亲绝望的遗书,是妹妹在废墟前哭泣的脸,是燕清源那片被风雪覆盖的、如同巨大坟墓的烂尾楼群。
“云栖谷”……?
前世的血与火,正在另一个无辜的县城,准备重演。而这一次,贪婪与绝望的共谋,让悲剧的齿轮,转动得更加无情。
她摘下眼镜,镜片后那双丹凤眼,冷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
“杨歆煜,”她轻声呢喃,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凿出,“你以为,悲剧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用别人的尸骨,去铺就自己的‘幸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