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静峰的月色,总是带着一股清冽的寒意。
傅峥嵘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演武场的事过去已有半月,宗门内虽不再有人明着质疑他们,却总有一些若有似无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
更让他烦躁的是,元神分裂的疼痛又开始加剧,尤其是在这样的月圆之夜,那股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上那轮皎洁的圆月,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熟悉的耳房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潮湿的深渊。
“呃……”傅峥嵘捂住胸口,跪倒在地。
他又陷入了那个梦魇。
深渊底部,血腥味与腐臭味弥漫在空气中,黏腻的液体顺着指尖流淌,那是他自己的血。他能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元神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随时都会崩碎。
“为什么……为什么要赶尽杀绝……”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破碎。
他记得自己只是想找个地方疗伤,记得自己明明已经下令停止战争,记得自己……从未想过要与整个修真界为敌。
可那些正道修士,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波接一波地涌来,嘴里喊着“替天行道”,手里的剑却毫不留情地刺向他的要害。
“江衡!你这魔头,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杀了他!为死去的同门报仇!”
喊杀声在深渊中回荡,震得他头痛欲裂。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如同一道刺目的光,劈开了浓重的黑暗。
是李沛恩。
那时的他,比现在更年轻些,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的锐利与骄傲,手中的无情剑泛着冷冽的寒光,映照出他冰冷的眼神。
“魔族余孽,人人得而诛之。”李沛恩的声音,像深渊里的寒冰,冻得他血液都几乎凝固。
傅峥嵘看着他,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不甘:“我已无心恋战……为何……”
“魔头之言,岂能轻信?”李沛恩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长剑一挥,一道凌厉的剑气直刺他的胸口。
“不——!”
傅峥嵘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猛地从梦魇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真的被刺穿了一般。
他大口喘着气,环顾四周,熟悉的耳房映入眼帘,才意识到刚才只是一场梦。可那疼痛,那绝望,那冰冷的剑光,都真实得可怕。
“沛渊仙尊……”他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恨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股温和的灵力探入体内,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他翻涌的气血。
傅峥嵘猛地抬头,看到李沛恩不知何时站在床边,正担忧地看着他。
“又做噩梦了?”李沛恩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安抚的力量。
傅峥嵘下意识地想挥开他的手,却被对方牢牢按住。“别动。”李沛恩道,“你的元神波动很剧烈,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温润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抚平了经脉中的躁动,也驱散了梦魇带来的寒意。傅峥嵘渐渐平静下来,只是依旧低着头,不敢看李沛恩的眼睛。
他怕自己眼中的恨意,会刺伤对方,更怕自己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脆弱,会被对方看穿。
李沛恩收回手,在他身边坐下,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能看看你的梦吗?”
傅峥嵘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警惕:“你说什么?”
“入梦之术。”李沛恩解释道,“我想知道,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在恨什么。或许……我能帮你。”
傅峥嵘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让他看?让他看到自己身为江衡时的狼狈与痛苦?让他看到自己是如何被他一剑差点杀死?
“不行!”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浓浓的抗拒,“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有关。”李沛恩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深邃而认真,“因为我知道,你的梦里,一定有我。”
傅峥嵘的呼吸一滞,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是啊,他的梦里,怎么可能没有他?那个亲手将他打入地狱的人,那个让他恨了五百年的人,早已刻进了他的元神深处,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
“我……”傅峥嵘张了张嘴,心中充满了挣扎。他既想让李沛恩看看他所承受的痛苦,又害怕那些不堪的过往被窥见。
李沛恩没有逼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带着耐心与等待。
良久,傅峥嵘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点了点头:“好……但你看完之后,不许……不许笑话我。”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像个逞强的孩子。
李沛恩眼中闪过一丝柔和:“我不会。”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落在傅峥嵘的眉心。一股温和的灵力顺着指尖涌入,带着傅峥嵘的意识,再次沉入了那个无尽的深渊。
这一次,傅峥嵘没有陷入痛苦的挣扎,而是像一个旁观者,看着李沛恩的意识与自己的记忆交织。
深渊底部的景象比记忆中更加清晰。岩壁上渗出的暗红色液体,是凝固的血液;空气中弥漫的甜腥气,是元神溃散前的征兆。江衡蜷缩在一块巨石后,玄色长袍被撕裂成布条,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口,最深的一道从锁骨延伸到腰侧,几乎将他开膛破肚。
“咳……”江衡咳出一口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他抬手按住伤口,指尖的魔气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衣袂破空的声音。江衡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那是他年轻时,母亲亲手为他打造的“裂渊”,剑鞘上刻着魔界特有的守护符文。
他以为又是追杀者,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就算死,他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可当那道白色身影落在他面前时,江衡愣住了。
是沛渊仙尊。
那时的李沛恩,尚未经历飞升失败的重创,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的锐气,道袍一尘不染,与这污秽的深渊格格不入。他手中的无情剑泛着冷冽的寒光,剑尖直指江衡的眉心。
“魔族余孽,还想逃?”李沛恩的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一丝温度。
江衡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声嘶哑破碎,带着浓浓的自嘲:“逃?我还能逃到哪里去?”他咳了两声,血沫从嘴角溢出,“仙尊若是来取我性命,便动手吧。只是……能否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李沛恩皱眉:“你是魔尊江衡,残害生灵,搅动仙魔大战,这还不够吗?”
“残害生灵?搅动大战?”江衡眼中满是震惊,随即化为深深的悲凉,“仙尊可知,是魔界的激进派瞒着我挑起的战火?可知我为了阻止他们,被亲信背叛,打成重伤?可知我退守深渊,只是想保住最后一点魔界的血脉?”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伤口裂开,鲜血再次涌出:“你们正道修士,只会喊着‘替天行道’,可曾真正了解过真相?可曾给过我们一条生路?”
李沛恩握着剑的手微微一松,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他确实接到消息,说魔尊江衡在深渊布下杀阵,意图颠覆修真界,可眼前这个浑身是伤、气息奄奄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布杀阵的样子。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深渊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一股比江衡身上浓郁百倍的魔气冲天而起,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
“不好!”江衡脸色剧变,“是上古魔物!它要冲破封印了!”
李沛恩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感应那股魔气的来源——就在江衡身后不远处的封印裂隙中!
“你果然在搞鬼!”李沛恩瞬间认定,这是江衡的阴谋,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不再犹豫,灵力灌注于无情剑,剑身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不是我!你听我解释!”江衡急切地喊道,试图起身阻止,可重伤的身体根本不允许。
“嗤——”
剑光闪过,无情剑精准地刺入江衡的胸口。
江衡的身体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的剑,又抬头看向李沛恩。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咳出一口血,倒在了血泊中。
元神撕裂的剧痛传来,江衡的意识开始模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元神正在被那股来自封印的魔气与剑上的灵力同时撕扯,最终分裂成两半,一半带着浓烈的恨意,一半带着无尽的迷茫,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而李沛恩,在刺出那一剑后,才发现江衡身后的封印裂隙中,真的有一头面目狰狞的上古魔物正在挣扎。他心中一震,瞬间明白自己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可此时,江衡已经没了气息。
意识从梦境中抽离,傅峥嵘浑身冰冷,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他看着李沛恩,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手,正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耳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风吹过梅枝的呜咽。
“原来……是这样……”傅峥嵘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眼眶却异常干涩,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五百年了。他恨了五百年,怨了五百年,以为自己是被无故追杀的受害者,以为李沛恩是冷血无情的刽子手。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那场看似简单的“误杀”背后,藏着如此多的误会与阴差阳错。
李沛恩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平日里清澈的眸子此刻像蒙了一层灰,带着浓浓的悔恨与痛苦。“对不起。”他的声音艰涩无比,“我……我不知道封印里有上古魔物,我不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当年的一剑是“替天行道”,是斩除邪恶。可在看到傅峥嵘的记忆后,他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所谓的“正义”,不过是被表象蒙蔽的偏见;他引以为傲的“无情”,不过是逃避真相的借口。
“对不起?”傅峥嵘笑了,笑声里带着浓浓的嘲讽与悲凉,“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元神分裂的痛苦吗?就能抹去这五百年的折磨吗?”
李沛恩无言以对。他知道,任何语言在这样的痛苦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以为你是故意的。”傅峥嵘看着他,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以为你明知我是被冤枉的,却还是为了所谓的正道,杀了我。我以为……你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们魔族。”
“不是的。”李沛恩急切地辩解,“我从未看不起魔族,我只是……被仇恨和偏见蒙蔽了双眼。”他想起仙魔大战中死去的同门,想起那些惨烈的画面,心中一阵刺痛,“那时的我,太年轻,太执着于正邪之分,忘了凡事都有两面。”
傅峥嵘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清冷,照在他脸上,映出他眼底的迷茫。
仇恨的根基,似乎在这一刻,开始松动了。
如果当年的事真的是一场误会,如果李沛恩并非故意要杀他,那他这五百年的执念,算什么?
“你看到了上古魔物?”傅峥嵘忽然问道。
李沛恩点头:“看到了。在你倒下后,我出手加固了封印,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那魔物的力量太强,封印撑不了太久。”
傅峥嵘心中一动:“你是说,它现在还在深渊里?”
“是。”
“那你为何不去彻底铲除它?”
“我试过。”李沛恩苦笑,“那魔物与深渊的魔气相连,除非毁了整个深渊,否则无法彻底消灭。而毁了深渊,会引发仙魔两界的灵气失衡,后果不堪设想。”
傅峥嵘沉默了。他没想到,当年的深渊之下,还藏着这样的隐患。
“所以,你这些年留在清静峰,不仅仅是因为飞升失败?”傅峥嵘问道,“也是为了监视深渊的封印?”
李沛恩点头:“是。我欠你的,欠江衡的,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弥补。我守着这里,至少能保证那魔物不会冲破封印,不会再害人。”
耳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傅峥嵘看着李沛恩,看着他眼中的悔恨与疲惫,忽然觉得这个仙尊,也不是那么高高在上,也不是那么无坚不摧。他也会犯错,也会后悔,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
“我累了。”傅峥嵘忽然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我想再睡一会儿。”
李沛恩站起身:“好。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傅峥嵘一眼:“峥嵘,无论你信不信,我都会用余生来弥补我的过错。”
傅峥嵘没有回应,只是闭上了眼睛。
李沛恩轻轻带上门,在门外的石阶上坐下。夜风寒凉,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天上的月亮,心中一片混乱。
真相大白,并未带来解脱,反而让他更加痛苦。他宁愿傅峥嵘继续恨他,也不愿看到他此刻迷茫的样子。
第二日清晨,君闫清发现傅峥嵘和李沛恩都有些不对劲。
傅峥嵘沉默得可怕,练剑时动作机械,眼神空洞,像是失去了灵魂;李沛恩则频频走神,授剑时甚至说错了剑招的名字,眉宇间的疲惫怎么也掩饰不住。
“你们昨晚……发生了什么?”君闫清忍不住问道。
傅峥嵘没有说话,只是收剑转身,回了耳房。
李沛恩看着他的背影,对君闫清道:“我看到了他的梦,看到了五百年前的事。”
君闫清浑身一震,眼中满是震惊:“师尊他……都知道了?”
“是。”李沛恩点点头,声音沉重,“他知道了当年是一场误会,知道了上古魔物的事。”
君闫清沉默了。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真相大白,或许能化解仇恨,可那五百年的痛苦,又该如何安放?
“他现在……很迷茫。”君闫清道。
“是。”李沛恩叹了口气,“我宁愿他继续恨我。”
“恨,至少还有目标。”君闫清轻声道,“可迷茫,就什么都没有了。”
两人站在雪地里,望着傅峥嵘紧闭的房门,心中都沉甸甸的。
傅峥嵘在耳房里待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他不吃不喝,只是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雪景发呆。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自己还是江衡时,母亲为他打造“裂渊”剑时的温柔;想起自己统一魔界后,试图与修真界和平共处的努力;想起被亲信背叛时的绝望;想起在深渊中,李沛恩那冰冷的一剑……
记忆像潮水般涌来,有温暖,有痛苦,有仇恨,有不甘。
直到第四天清晨,他终于推开门,走了出去。
阳光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看到李沛恩和君闫清正站在院中等他。两人眼中都带着担忧,看到他出来,明显松了口气。
“你终于出来了。”君闫清走上前,递给他一个温热的馒头,“快吃点东西。”
傅峥嵘接过馒头,却没有吃,只是看着李沛恩。
“我想知道,上古魔物到底是什么来历。”傅峥嵘道。
李沛恩愣了一下,随即道:“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他带着傅峥嵘和君闫清走进主殿深处的一间密室。密室不大,正中央的石台上,放着一块黑色的晶石,晶石中封存着一缕极淡的魔气。
“这是从深渊封印上取下来的。”李沛恩道,“里面有关于上古魔物的信息,用灵力探入即可看到。”
傅峥嵘深吸一口气,将指尖放在晶石上,缓缓注入灵力。
刹那间,无数混乱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那是一场发生在万年前的大战,仙魔两界联手对抗一头从域外而来的魔物,最终付出惨重代价,才将其封印在深渊之下。而那头魔物的力量核心,竟与魔界的本源之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原来如此……”傅峥嵘收回手,眼中满是震惊,“它不仅是仙魔两界的敌人,更是……与魔界同根同源。”
难怪江衡会在深渊疗伤,或许他早已察觉到魔物的异动,想在疗伤的同时,寻找封印的方法。
“所以,你守着这里,也是在守护魔界?”傅峥嵘看向李沛恩。
李沛恩点头:“是。无论仙魔,在那魔物面前,都是猎物。”
傅峥嵘沉默了许久,忽然拿起手中的馒头,大口吃了起来。馒头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温暖了他冰冷的心。
“喂,老顽固。”傅峥嵘一边吃一边说,语气依旧带着点别扭,“那个什么魔物,要是真冲破封印,你一个人肯定挡不住。”
李沛恩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所以,我需要帮手。”
“我可没说要帮你。”傅峥嵘嘴硬道,却在看到李沛恩眼中的笑意时,耳根微微发烫。
君闫清站在一旁,看着两人之间微妙的变化,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或许,仇恨真的可以化解。或许,未来真的可以不一样。
密室的门轻轻关上,将外面的风雪隔绝在外。石台上的黑色晶石,在三人的目光中,微微闪烁着光芒,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深渊的往事,终于不再是束缚他们的枷锁。而未来的路,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