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距离”像一条无形的警戒线，被重新拉紧在两人之间。林晚小心翼翼地退回到那条线之后，不再试图跨越。她恢复了之前的安静与谨慎，将那些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只在画笔下偶尔泄露一丝端倪——她最近画的背景，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的朦胧。

黑泽阵也恢复了常态。他依旧早出晚归，身上时而带着硝烟味，时而只是清冽的夜风。他依旧会挑剔她画作的“战术缺陷”，依旧会在饭点用存在感迫使她停下工作，依旧对她那些高热量零食投以嫌弃的目光，却又会默不作声地将它们补充进购物清单。

日常仿佛又回到了那种扭曲却稳定的轨道。只是在这平静的表面下，某些东西如同暗礁，偶尔会突兀地显露出来。

比如，林晚发现黑泽阵左手手背上那道旧疤附近，似乎又多了一道极细浅的新鲜划痕。她不敢问，只是在给他递水时，目光会不由自主地在那道伤痕上停留一瞬。而他，则会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或者用袖口稍稍遮掩。

又比如，他睡眠似乎更浅了。有时林晚夜里起来喝水，只是极轻微的脚步声，也能让他瞬间惊醒，冰绿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锐利地扫视过来，确认无事后方才重新闭上，但那紧绷的神经，似乎需要更长时间才能再次放松。

他们像两艘在浓雾中并行航行的船，靠着微弱的信号灯确认彼此的存在，维持着一个不至于相撞，却也绝不敢靠近的距离。

这天，林晚收到编辑苏珊的信息，催稿的同时，还兴奋地告诉她，她之前出版的一部短篇漫画集意外获得了一个小众奖项的提名，虽然不是什么大奖，但也是对她作品的肯定。编辑希望她能参加不久后的颁奖交流会。

“是个很好的曝光机会哦！晚晚，你也该出来走走了，总不能一直宅到地老天荒吧？”苏珊在语音里热情地鼓动。

林晚看着屏幕上的消息，心里五味杂陈。获奖的喜悦是真实的，但“交流会”、“曝光”这些字眼，对她这个社恐来说，不啻于一场酷刑。她几乎能想象到那种人潮涌动、需要不断进行社交的可怕场景。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边的黑泽阵。他正背对着她，似乎在闭目养神。

去，还是不去？

内心的渴望（对认可的渴望，对触碰外面世界的微弱向往）与根深蒂固的恐惧激烈交战。

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小声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试探性地开口：“那个……我的一本漫画，得了一个小奖的提名……编辑问我要不要去参加交流会……”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黑泽阵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地传来：“在哪里？什么时候？”

林晚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连忙翻出苏珊发来的详细信息：“在……市中心的艺术展厅，下周五晚上。”

黑泽阵沉默了片刻。林晚能感觉到他似乎在思考，或者说，在评估。

“想去？”他问，语气听不出支持还是反对。

林晚攥紧了衣角，老实回答：“……有点想。但是……人很多……”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黑泽阵给出了一个出乎她意料的回答。

“随你。”他顿了顿，补充道，“时间地点发给我。”

林晚怔住了。

随你？

发给他？

这算什么？是默许？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督”或“保护”？

她不敢细想，心里却因为这句“随你”而泛起一丝微弱的雀跃。他并没有直接否定她接触外界的可能。

“好……好的。”她小声应道，将时间和地点通过手机发给了他黑屏的手机号（她一直存着，但从未敢拨打过）。

黑泽阵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瞥了一眼，没有回复。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在赶稿和准备交流会的紧张焦虑中度过。她翻箱倒柜，找出一件还算得体的连衣裙，又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遍可能需要的、简短而僵硬的社交辞令。

黑泽阵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仿佛那场即将到来的交流会与他无关。但他外出的频率似乎有所减少，待在公寓的时间变多了。有时林晚半夜醒来，还能看到客厅窗边有猩红的烟头在明明灭灭。

交流会当天傍晚，林晚换好裙子，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看起来甚至有些陌生的自己，心里充满了不确定。

黑泽阵从房间里出来，他已经换上了那身标志性的黑色风衣，银发一丝不苟。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略长了零点几秒，没有任何评价，只是淡淡道：“走了。”

他没有问她是否准备好，也没有任何鼓励的话语，只是像执行一项常规任务一样，走在前面。

坐在飞驰的保时捷356A里，林晚紧张地攥着裙角，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车厢里弥漫着低气压，两人一路无话。

到达艺术展厅时，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灯光璀璨，衣香鬓影，交谈声此起彼伏。林晚看着那密集的人群，瞬间就想打退堂鼓，腿都有些发软。

黑泽阵停好车，没有立刻下去。他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透过氤氲的灰色烟雾，看着展厅门口熙攘的人群，冰绿色的眼眸里是惯常的冷漠与审视。

“一个小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容置疑。

林晚愣了一下，看向他。

“我只给你一个小时。”他重复道，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结束后，在这里等我。”

说完，他推开车门下车，却没有走向展厅，而是倚在车边，继续抽烟，仿佛只是一个送人来的司机，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林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他给了她一个时限，一个她可以承受的、短暂接触外界的时间。他也划定了范围，确保她不会脱离他的视线（或者说控制）太久。

这种带着强制性的“保护”，让她在巨大的社交恐惧中，奇异地找到了一丝可以依附的框架。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推开车门，走向那片让她心悸的灯火通明。

展厅内人声鼎沸。林晚像个误入异世界的精灵，僵硬地穿梭在人群中，努力应对着编辑的介绍和同行偶尔的搭话。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事先练习的台词忘得一干二净，只能凭借本能露出僵硬的微笑，发出简单的音节。

她获奖了。一个很小的奖项，念到她笔名“晚安”时，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她晕乎乎地上台，接过奖杯，台下响起礼貌的掌声。她看着台下模糊的人脸，只觉得眩晕，连获奖感言都说得磕磕绊绊。

整个过程，她都感觉有一道冰冷的视线，穿透人群，落在她的背上。她知道，他就在外面。

这一个小时，漫长又短暂。

当林晚抱着奖杯，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展厅门口时，一眼就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保时捷，以及车旁那个倚着车门、指尖夹着烟的高大身影。

他还在。

按照约定，在那里。

看到她出来，他掐灭了烟蒂，拉开车门。

林晚快步跑过去，钻进车里，像是终于回到了安全的巢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浑身脱力。

黑泽阵坐进驾驶座，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侧过头，目光落在她怀里那个小巧的奖杯上，又移到她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

“结束了？”他问。

林晚用力点头，声音还带着点颤抖：“嗯。”

他不再说话，发动了引擎。保时捷平稳地滑入夜色中的车流。

车厢里依旧沉默，但那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似乎消散了一些。

林晚抱着微凉的奖杯，看着窗外流动的霓虹，心里充满了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成功应对社交的虚脱感，有获奖的微小喜悦，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定。

她触碰了外面的世界。

而他，在她的界限之外，为她划定了一个可以回归的坐标。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所能拥有的、最接近“正常”的夜晚。

日常与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