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这诗句流传了千百年,世人皆道是写尽了大唐贵妃的绝代风华,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字里行间的艳色背后,藏着多少身不由己的寒凉。我是杨玉环,曾是寿王府中温婉的王妃,曾是大明宫里头冠天下的贵妃,也曾是马嵬坡前被冠以“妖妃”之名的杨太真。
可我从来不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妖妃。
那年荔枝道上的红尘滚滚,是君王的盛宠,不是我的罪孽;那日沉香亭畔的霓裳羽衣,是盛世的欢歌,不是亡国的预兆。安史之乱的铁蹄踏碎长安,生灵涂炭的罪责,凭什么要让一个周旋于深宫之中的女子来背负?世人只记得“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奢靡,却忘了我也曾劝过君王勤政爱民;只记得马嵬坡前六军不发的逼迫,却忘了我自缢时眼中未干的泪,是为那破碎的山河,也是为那错付的深情。
这世道,从来就不公。
若有来生,我只愿做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守着一方小院,看春去秋来,再不要卷入这帝王家的纷争,再不要被那些虚名与罪责缠缚一生。
真可笑啊,都已是化作一抔黄土的人了,竟还在奢望这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意识像是沉溺在无边的黑暗里,昏昏沉沉间,总有一道焦急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带着熟悉的软糯与惶恐。
“小姐,小姐,你醒醒啊!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可不能耽搁了!”
那声音……是小露?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带着初春特有的暖融融的气息。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又陌生的景象——紫檀木的梳妆台,上面摆着菱花镜,镜边搁着几盒螺钿妆奁;墙上挂着的锦缎屏风,绣着“松鹤延年”的纹样,针脚细密,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样式;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桃花香气,清雅宜人。
这不是马嵬坡的破庙,不是大明宫的沉香亭,而是……我未出阁时的闺房?
我怔怔地看着床边俯身的少女,她梳着双丫髻,穿着一身浅碧色的襦裙,眉眼弯弯,脸上满是担忧。那眉眼,那神态,分明就是我的贴身丫鬟小露。
可小露……她不是早在我被接入宫中的第三年,就因为替我挡了一杯毒酒,死在了阴冷的掖庭宫吗?我清楚地记得,她倒在我怀里时,嘴角还挂着血,气息微弱地说:“小姐,往后……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那些画面历历在目,疼得我心口发紧。我伸出手,颤抖地抚上小露的脸颊,触手是温热的、柔软的,不是冰冷的尸体。
“小露?”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不是……已经……”
已经不在了吗?
小露被我问得一愣,随即眨了眨清澈的眼睛,疑惑地歪了歪头:“小姐,我怎么了呀?我好端端地在这儿呢。”她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语气带着几分嗔怪,“小姐莫不是睡糊涂了?是不是昨夜为了今日的事辗转难眠,没休息好?”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连忙说道:“哦对了,小姐,今日可是寿王殿下选妃的大日子!府里的马车已经备好了,夫人让我来催您起身梳洗,可不能误了时辰呀。”
寿王选妃之日?
这几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让我瞬间清醒过来。
寿王……李瑁。
那个曾与我有过三年夫妻情分的男人,那个在我被父皇接入宫中后,便从此形同陌路、郁郁寡欢的男人。
我怎么会回到这个时候?回到我十六岁,即将被选入寿王府,成为寿王妃的这一天?
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将我淹没。我想起了母亲带着我参加选妃宴时的期盼眼神,想起了寿王殿下初见我时眼中的惊艳,想起了婚后三年的相敬如宾,也想起了后来父皇一道圣旨,将我从寿王府接入宫中,那道圣旨如同一道枷锁,锁住了我往后所有的人生。
我以为重生一世,便能逃离那些既定的命运,可没想到,兜兜转转,我还是回到了这个起点。
难道我注定要再次成为权力博弈的牺牲品?注定要再次走上那条铺满鲜花与荆棘的道路,最终落得个“妖妃”的骂名,魂断马嵬坡?
不,我不要!
我猛地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抗拒。既然老天让我重活一世,我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可如今身在杨家,我不过是个深闺少女,又能如何反抗皇权?父亲早逝,母亲体弱,杨家的荣辱兴衰,几乎都系于我的婚事之上。若是我执意拒绝选妃,不仅会让母亲伤心,恐怕还会给整个杨家带来灭顶之灾。
思来想去,竟无一条可行之路。
罢了,罢了。
我心中一叹,索性顺着那股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身子一软,再次倒回了床榻之上,双眼紧闭,气息也变得微弱起来。
“小姐!小姐!”小露见状,顿时慌了神,伸手紧紧扶住我,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小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我这就去叫夫人来!”
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房间里瞬间恢复了安静。我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
这一晕,便晕到了夜幕降临。
直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房间里点上了一盏昏黄的油灯,我才缓缓睁开眼。小露守在床边,眼睛红红的,见我醒来,连忙喜极而泣:“小姐,你可算醒了!夫人都快急坏了,请了大夫来看,说你只是忧思过度、气血不足,歇一歇便好。”
我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有些虚弱:“我没事了,让你们担心了。”
小露连忙扶我坐起身,给我端来一杯温水:“小姐,寿王府那边已经派人来问过了,夫人说您身体不适,今日便不去选妃宴了。”
我心中微微一松,还好,暂时躲过了这一劫。
可我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以我的容貌,就算今日不去,恐怕也迟早会被卷入那场纷争之中。
小露见我神色郁郁,便体贴地说道:“小姐,你刚醒,身子还弱,我去给你端点粥来。”
待小露离开后,我掀开被子,慢慢走到梳妆台前。菱花镜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庞,肌肤白皙,眉眼如画,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这是十六岁的我,还带着几分少女的青涩与懵懂,尚未经历那些深宫的尔虞我诈,尚未被那些流言蜚语所玷污。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具年轻的躯体里,装着一个饱经沧桑、满心疲惫的灵魂。
我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纸条,还有一支小小的狼毫笔,一瓶研磨好的墨。
这是懿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懿是一个书灵,是母亲当年从一座废弃的古寺里带回来的。他寄身于一本古老的线装书里,只有我能与他通过纸条交流。前世,在我最孤独、最绝望的时候,都是懿默默地陪着我,听我倾诉那些不能对旁人言说的心事。
只是后来,大明宫失火,那本古书被烧毁,懿也从此没了音讯。我一直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重生之后,我第一件事便是去寻找那本古书,没想到,它竟然还好好地放在我的闺房里。
我拿起笔,在纸条上一笔一划地写道:“在吗?”
字迹娟秀,带着几分颤抖。
我将纸条放在锦盒里,轻轻合上盖子,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一世,懿还能不能感受到我的呼唤。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只见那张纸条上,多了一行清隽挺拔的字迹,墨色新鲜,显然是刚刚写上去的。
“你要干嘛,环。”
还是熟悉的语气,带着几分淡淡的疏离,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懿还在,他还在陪着我。
我拿起笔,快速地写道:“无聊,找你聊聊天。”
写完后,我将纸条放回锦盒,心中的委屈与不安,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很快,懿的回复便来了:“那你想聊点什么?”
看着那行字,我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色深沉,一轮明月挂在天空,洒下清冷的光辉,照亮了庭院里的桃花树。微风吹过,花瓣簌簌落下,带着淡淡的香气。
前世的种种,如同电影般在脑海中闪过——寿王府的三年时光,大明宫的盛宠与危机,马嵬坡的决绝与悲凉,还有那些世人对我的唾骂与误解。
我的眼睛渐渐暗了下来,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
我拿起笔,在纸条上写道:“你是我母亲带回来的,你猜我想聊什么?”
写完后,我将纸条放回锦盒,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锦盒里的纸条上才出现了懿的回复,字迹依旧清隽,却似乎比之前多了几分犹豫:“你莫不是想聊你母亲?”
我看着那行字,摇了摇头,拿起笔,写下了一行字:“当然不是。”
顿了顿,我又补充道:“听说,三国时期有一人也叫懿。”
写完后,我将纸条放回锦盒,心中五味杂陈。
三国时期的司马懿,隐忍半生,运筹帷幄,最终成就了一番霸业。而我的懿,只是一个寄身于古书之中的书灵,清冷孤傲,却给了我最温暖的陪伴。
我不知道,我提起司马懿,懿会是什么反应。
锦盒里一片寂静,再也没有传来新的字迹。
懿沉默了。
我抱着锦盒,静静地站在窗边,望着天上的明月,思绪万千。
这一世,我绝不会再任人摆布。无论是寿王选妃,还是未来可能出现的种种变故,我都要拼尽全力,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而懿,或许会是我这一世,唯一的盟友。
夜色渐浓,庭院里的桃花还在簌簌飘落,如同我前世那些破碎的梦境。只是这一次,我知道,我不能再沉溺于过去的悲伤,我要勇敢地面对未来,哪怕前路依旧充满荆棘。
因为,我已经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