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香”茶餐厅坐落在崇明中学后门一条僻静的老街上，门脸不大，白墙木窗，挂着蓝印花布的帘子，里面飘出淡淡的茶香和糕点甜腻的气息。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浅色的木桌椅上投下明亮的光块。
李默推开店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店里客人不多，他一眼就看到了靠窗第二个位置坐着的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有一头微卷的、略显凌乱的深棕色头发，鼻梁高挺，嘴角天然带着点上翘的弧度，眼神清澈明亮，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街景。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这条老街、这家老店格格不入的、闲适又干净的气质，像一阵来自旷野的风。
听到风铃声，他转过头，看向李默，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眼睛弯起，显得毫无攻击性，甚至有些阳光。
“李默？这边。”他抬手示意，声音正是昨天在洞穴外听到的那个清朗声线。
李默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对方。楚风身上没有任何混混或神秘人物常见的阴鸷或戾气，反而有种奇异的、让人容易放下戒备的亲和力。但这更让李默警惕——能知道小叔叔和那个洞穴，能轻易吓退钱老三的手下（他后来从陈珂模糊的监控信息里确认了这一点），绝不可能是个简单的“阳光青年”。
“喝什么？这里的桂花乌龙不错，点心也还行。”楚风将菜单推过来，态度自然得像招呼一个普通朋友。
“不用。”李默开门见山，“你知道我小叔叔李东阳的事？”
楚风笑了笑，也不勉强，给自己续了杯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瞬间变得有些悠远的眼神。
“知道一些。不算多，但可能比你想象的多一点。”他抿了口茶，语气随意，“我父亲，楚怀山，以前是崇明中学的物理老师，也是你小叔叔高中时期的竞赛指导老师，兼……某种程度上的人生导师。”
李默心中一动。父亲李振业从未提过小叔叔学生时代的细节。
“李东阳……他是个天才。”楚风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划着，“真正的，不掺水分的天才。尤其在物理和工程方面，想法天马行空，动手能力又强得可怕。但他太偏激，太执着于自己的那套理论，总觉得世界非黑即白，光与影必须决出胜负。”他顿了顿，看向李默，“这点，你和他有点像，又很不像。”
李默没有接话，等待下文。
“那个后山的防空洞，最早是抗战时期的遗迹，后来废弃了。李东阳不知怎么发现了那里，把它变成了自己的‘秘密实验室’。”楚风的声音压低了些，“他痴迷于研究一种他称之为‘现实场域干涉’的东西，听起来很玄，简单说，他试图找到一种方法，去‘影响’甚至‘修改’某些物理规则的局部表现。用的是一种极其激进、甚至可以说是危险的高能粒子聚焦实验装置。”
李默想起那些锈蚀的仪器箱和实验手册上疯狂的猜想。
“我父亲一开始只是欣赏他的才华，尽力引导他走向正轨，帮他申请大学，争取项目。但后来，李东阳越来越脱离掌控，他的实验也引起了……一些不该引起的人的注意。”楚风的表情严肃起来，“那些人，来自一个背景复杂的研究机构，或者说，利益集团。他们看中了李东阳的天才，更看中了他那套未经证实但潜力巨大的理论可能带来的……巨大利益，或者威胁。”
“后来呢？”李默追问。
楚风沉默了片刻，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后来……实验出了重大事故。不是爆炸，是某种……无法解释的‘泄露’或‘畸变’。现场留下了那个诡异的图形和焦痕。李东阳重伤昏迷，所有的实验数据和记录都被那个机构的人第一时间接管、封锁。我父亲因为知情和未能有效阻止，受到牵连，被迫离开了学校和教育系统。”
“李东阳醒来后，似乎记忆和心智都受到了某种损伤，变得偏执而危险。他坚信自己看到了‘世界的真相’，而那个机构试图掩盖。他消失了，带着部分未被收缴的核心笔记和可能残留的……实验样本或数据。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是生是死。我父亲一直在暗中追查，但线索很少。”
楚风看向李默，眼神清澈而认真：“我昨天出现在那里，是因为我父亲这些年一直关注着那个洞穴，也关注着可能与之相关的动态。钱老三手下那两个人，就是那个机构外围雇佣的眼线。他们一直没放弃寻找李东阳可能遗留的东西。你小叔叔的那本笔记出现在图书馆，很可能也是一个信号。”
李默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小叔叔的失踪，竟然牵扯到如此复杂危险的背景。而自己，似乎在不经意间，已经踏入了这个沉寂了近二十年的漩涡中心。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李默盯着楚风。
楚风坦然回视：“两个原因。第一，我觉得你有权知道。李东阳是你亲人，他的事，某种程度上也成了你的事。第二，”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上了一丝锐利，“我父亲，还有我，不相信当年的事故是单纯的意外，也不相信那个机构只是为了‘科学研究’。李东阳可能发现了什么真正了不得的东西，或者触碰了什么不该碰的禁忌。我们需要知道真相，而你是目前最可能的新线索。当然，这也意味着，你可能已经进入了某些人的视线，会有危险。”
“合作？”李默微微挑眉。
“信息共享，有限度的互助。”楚风点头，“我知道你也不简单，李默。钱老三的事，我听说了。你有你的能力和……保护自己的方式。我们目标有交集——弄清楚李东阳身上发生了什么，以及，防范可能的威胁。”
李默沉默着，快速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权衡着利弊。楚风的话听起来合理，但他无法完全信任这个突然出现的、看似阳光却深不可测的年轻人。
“我需要时间考虑。”李默最终说道。
“当然。”楚风似乎早有预料，递过来一张没有任何头衔、只印着一个电话号码的素白名片，“想清楚了，随时联系我。另外，小心点。那些人的触角，比你想的要长。”
李默接过名片，放入口袋。
离开茶餐厅时，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街角的梧桐树上蝉鸣阵阵。但李默却觉得，这熟悉的校园和街道，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看不透的阴影。
他没有直接回学校，而是绕道去了画室。莫名的，他想看看顾湘。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顾湘一个人。她背对着门，正对着画架，专注地涂抹着色彩。画布上，是那幅反复修改的《守护者与光》。此刻，光与影的融合似乎达到了一个新的平衡，守护者的身影不再那么尖锐，光芒也不再那么刺眼，反而透出一种疲惫的、却依然坚定的温柔。
听到脚步声，顾湘回过头，看到是李默，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注意到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重。
“你怎么来了？”她放下画笔，轻声问。
李默走到她身边，看着画布，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为什么一直画这个？”
顾湘愣了一下，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因为……我觉得，你和画里的‘守护者’一样，心里藏着很多东西，很重，很累。但你还是站在那里，挡在光前面，或者……站在光与影之间。我想画出来，也许……画出来了，你就不用一个人背得那么辛苦了。”
她的话很轻，却像一把柔软的锤子，轻轻敲在李默心上最坚硬的铠甲上。他看着女孩清澈的眼眸里映出的、那个在画布上略显柔和的自己，看着画中那纠缠却不再对抗的光与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一直在试图用她的方式，靠近他，理解他，甚至……分担他的重量。
而他却将她，连同孙浩、赵猛、陈珂他们，一起拖入了可能越来越危险的境地。
楚风带来的信息，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不仅是关于过往秘密的涟漪，更是关于未来抉择的滔天巨浪。
他是该将顾湘推得更远，以保她安全？还是……允许自己，去依赖这一缕或许能照亮心底寒潭的微光？
画室窗外，蝉鸣如沸。
画室内，光影静谧。
站在涟漪尽处的少年，看着画布上那朵由光与影共同浇灌出的、脆弱又坚韧的“双生花”，第一次，感到了比面对任何强敌时，更深的彷徨。
---
（第二十九章 完）
————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