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深处,时光仿佛凝滞。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光柱中缓慢浮沉,带着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霉味与墨香的气息。李默习惯性地走向那个最僻静的靠窗位置,指尖拂过一排排厚重书脊,像是在与沉默的老友致意。
就在他准备抽出那本常翻的《近代物理学的哲学背景》时,旁边书架顶层,一本厚重而破旧的皮革封面笔记本,因他轻微的动作震动,倏然滑落。
他下意识伸手接住。笔记本似乎年代久远,皮革封面磨损严重,边缘翘起,露出里面泛黄的内页。没有书名,只在扉页上用已经褪色的蓝黑墨水,写着一个飞扬跋扈、力透纸背的名字——李东阳。
李默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入他记忆深处某把尘封已久的锁。一股混杂着铁锈、硝烟与某种激烈情绪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他认得这个笔迹。狂放,不羁,带着一股舍我其谁的锋芒。与他父亲李振业那份永远工整严谨的报告字体,截然不同。
李东阳。他的小叔叔。一个在他模糊童年记忆里,如同流星般绚烂而短暂划过的人物。印象里,小叔叔总会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给他,会把他扛在肩头疯跑,笑声爽朗,与父亲沉稳严肃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后来,似乎是一场巨大的变故,小叔叔消失了,父亲绝口不提,这个名字成了家里的禁忌。
他怎么会有一本笔记留在崇明中学的图书馆?
李默压下心头的波澜,翻开笔记本。里面并非课堂笔记,而是潦草却充满力量的速写、零散的文字片段,以及一些看似随意涂鸦的复杂几何图形和公式推演。
速写的主角多是同一个少女的侧影或背影,笔触温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又真挚的情愫。文字则更加零碎:
「……她说光有七种颜色,我说影子才是世界的底色……」
「……老头子又发火了,烦。凭什么他选的路才是对的?」
「……和阿杰他们发现了学校后山那个废弃防空洞,里面别有洞天,像另一个世界……」
「……她今天哭了,因为那幅画。我不懂,但心里堵得慌……」
「……有些界限,一旦跨过,就回不了头了。但我不后悔……」
字里行间,跃动着一个鲜活、叛逆、敏感又充满矛盾的少年灵魂。那些关于光影、界限、选择的困惑与挣扎,竟与李默此刻的心境有着某种诡异的共鸣。
他快速翻动着,指尖在某几页略显突兀的、绘制着精密机械结构和电路图的页面停下。这些图纸的复杂程度和严谨风格,与前面随性的速写日记格格不入,更像是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工程师的手笔。旁边还有几行加密般的代号和数字。
李默的眉头微微蹙起。这小叔叔,似乎远比他记忆中那个只会带他玩耍的年轻人要复杂得多。
“找到宝贝了?”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李默合上笔记本,转过身。是那个总是坐在借阅台后、戴着老花镜的图书馆老师傅。他此刻正看着李默手中的笔记本,昏黄的眼珠在镜片后显得有些深邃。
“这本书,”老师傅慢悠悠地走过来,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轻轻抚过笔记本磨损的封面,像是在抚摸一段逝去的时光,“在这里躺了快二十年了。当年清理旧物,差点被当成废纸卖掉,我看着字写得有筋骨,就偷偷留了下来。”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李默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你长得,和他真像。尤其是这眼神,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不肯服输的火。”
李默心中一震。老师傅认识小叔叔?
“您认识……李东阳?”
老师傅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蓊郁的树冠,眼神飘远:“那时候,他也总喜欢坐你这个位置。和你一样,看着安静,心里却比谁都闹腾。身边也总跟着个小姑娘,像影子似的,安安静静地画画……”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岁月的磨蚀感,“可惜啊……有些路,走岔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李默,眼神变得严肃起来:“年轻人,过去的事,就像这书里的灰尘,掸一掸就好,别吸进肺里。脚下的路,才是要紧的。”
说完,他不再多言,背着手,蹒跚地走回了借阅台后,重新埋首于那本永远也看不完的报纸合订本里,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李默站在原地,手里那本沉重的笔记本仿佛带着温度。小叔叔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跨越时空,与他产生了联结。那个叛逆、天才、最终走向不明下场的年轻人,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照出他内心深处某些不愿承认的躁动与可能性。
他将笔记本小心地塞进自己的书包最里层。这不只是一本旧日记,更像是一张通往家族秘辛与自身谜团深处的地图碎片。
走出图书馆时,夕阳正好。顾湘抱着画板,站在林荫道尽头等他,看到他出来,脸上立刻绽开干净的笑容,用力挥了挥手。
李默看着她被夕阳镀上金边的身影,又感受到书包里那本笔记的重量。
前方的光温暖而真实,身后的影子却陡然变得深重而复杂。
旧影幢幢,未来的路,在真相与情感的拉扯间,似乎变得更加迷雾重重。
而他,必须在这光与影的交织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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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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