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珒喜爱谢温,是毫不遮掩,见者皆知的。
按理说,到殿下身边服侍,也不代表一飞冲天,但魏珒偏就看对了眼,指着谢温要他贴身伺候。
许是因为“恩人”的身份,许是因为这小子有什么了得的手段,总之数双眼睛盯着,小皇子是愈发黏谢温了。谢温倒依旧是一副谨言慎行,温和有礼的样子,但站在浪尖上,只能被推着往前走。
皇后对儿子百依百顺,对谢温也算给出了主子不错的态度。从此,陪魏珒出行,伺候他进膳,伴他学习,或者说监督他学习都成了谢温的活。他俨然成了“准太子”身边的“准大太监”。
“谢温,谢温,谢伴伴——”魏珒拖长声音叫他。
“怎么了?”谢温无奈地问。他没有弟妹,也不知是否天下的小孩都这样多事,一会要这样,一会要那样,读书的时候也静不了片刻。
“我不想写了。”魏珒扔掉笔,抓着他的袖子,耍赖道。
天家的孩子早启智,六岁便要认字描红,七八岁便要读起那些经史典籍,比寻常人家寒窗苦读的学子还要早上许多。谢温开始念书也不过七岁年纪,就已算是早的了。夏日的景燥,且让人生出杂念。连他都不免从那描红字样上想到别的日子,忘却已久的日子。
“殿下,再练会吧。”谢温哄他,“娘娘说了,你今儿是要把这些字写会,几页书读懂了才能休息的。”
“先歇一会,歇一会,我当真要累死了。”魏珒趴在桌子上抱怨。他年纪小,又金贵,教人捧得事事如意,自然没有“早懂事”,“发奋图强”的概念。
小皇子耍赖,谢温只替他打着扇子,随他任他。虽然魏珒活泼开朗,表现得也极喜爱信赖他,但小孩的喜欢就像云般轻缈,尤其身上系着权力的人,经不起一点儿逆反。
他低眉顺眼地站着,身着青衣,手执扇,指尖在魏珒眼前上下晃动。
魏珒稚嫩的脸庞一半埋在臂弯里,用一双水润,尚未显出薄情的狐狸眼盯着谢温。他爱盯着谢温,像谢温小时候养过的猫一样,漫不经心,带着那份与生俱来的矜贵,细细描摹人的轮廓。
“谢温,你会写字吗?”小孩忽地问。
谢温动作一滞,这问题将他问僵了,但很快反应过来,平静地回答:“殿下,太监是不许识字的。”
“那你会写你的名儿吗?”魏珒念了两声他的名字,“你的名字倒甚是好听,不会写也太可惜了。”
“回殿下,不会。”
“好吧。若是我哪天练了一手好字,定要教你写。”魏珒可惜道,“我还要教你写我的名字,让你写给我看。”
“殿下一定会的。”谢温轻轻说。
珒,他在心中默念,玉之意,但坐到那把椅子上的人,哪有如玉清白温润的呢。他又难免羡慕起魏珒,投了个好胎,且是在帝王家也算好的,一辈子都能活得随心,活得自在。生下来便握着权柄,自也不用像其他往权力走的人那样争个头破血流。
彼时他还未认识到权力是怎样的东西,只知道它模糊地存在着,存在在这宫廷中的许多人手上,并令无数人趋之若鹜。但谢温也说不上它哪好,哪不好,得了又如何,失了又如何。
“我一定会的。”魏珒自得地点头,“父皇的字就写得好,人人都夸呢。”
大抵是必需之言吧,谢温想。
“谢伴伴,你话好少,就只听我说。”魏珒说起话就停不下来,特别对着谢温,他就莫名想讲很多,想看谢温这张脸流露出更多情绪。这样他便觉得和谢温更近些,好像除了谢温在他心中占了一块外,自己也能在谢温容不下几个人的世界里占据一筹。
“奴才疏学浅,人也木讷,不善言辞,怕冲撞了殿下。”谢温还是那副样子,数月来都是这样,让魏珒极为郁闷。
人人见了他都是笑,要么就是唯唯诺诺,偏生这家伙油盐不进,哪样也没有,将自个儿封得死。魏珒颇感挫败,与几分莫名的欲望。
“我都说了,不用对我称奴,你老这样拘束做甚。”魏珒有些恼地抬起头,“谢温,我在对你好,你看不出来吗?我喜欢那天跳下水的你。”
谢温一愣,而后笑起来,他笑得清妩温柔,让小孩因热与恼而红的脸颊变成了因羞而红。魏珒结巴了:“你……你,你笑什么。”
“殿下,我知道了。”谢温忽的感觉明晰了起来。魏珒想要他真心,他便真心待他,走到这条缘分的尽头为止,这似乎也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了。话说回来,这更是福气,但谢温恐怕自个儿担不起这份福。他就是个没野心的。
皇子青睐他这等小人物,可真是匪夷所思,大概是因为魏珒还小,将“恩”看的重吧。
总之这日之后,他们便如没了隔阂般相处——起码较先前如此。
魏珒有时甚至会抱着他的腰,用澄澈的眼神仰视他,如同看兄长,或者长辈那般,而后说些什么。他的情感来的浓烈,不对等,谢温始终觉得奇怪,但渐有少许难以寻摸的喜欢,并不再想去究其因果。日子向秋流,他那份出入宫的茫然因此随躁夏悄然离去,曾经的坚韧纯粹似乎在缓缓回到他身侧。
他仍不向魏珒说自己的事,觉得没必要,或者不敢。
一日,他不记得为何了,好像是陪魏珒出去玩吧,又不知为何落了单,总之是要经过御花园里的假山的。
他听到有人在假石后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