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棂,在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上洒下一片暖融融的光斑,将床尾那床蓝布被褥,染出几分柔和的光泽。
一只黄白相间的土狗颠颠跑进来,爪子踏在磨得光滑的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响。
它尾巴摇得像朵迎风绽放的雏菊,直往床榻边蹭,湿润的鼻尖轻轻拱着床沿,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声,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催促主人起身。
李莲花从床上坐起,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咔嗒”声,带着几分岁月沉淀后的慵懒。
他身上穿一件浆洗得平整的青色长衫,布料是最普通的粗棉,却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褶皱,领口处绣着一圈极淡的莲花纹——那是他前几日雨天无事,就着窗光一针一线绣的,针脚不算细密,却透着股自在的心意。
头发随意用一根磨得温润的木簪挽着,几缕柔软的碎发垂在颊边,恰好遮住了眉峰处那道浅浅的疤痕。
这疤痕是当年东海之战留下的,如今淡得几乎要看不清,倒为他添了几分温和的书卷气,冲淡了眉宇间仅剩的一点英气。
他如今的面容,与十年前的李相夷,只剩三分依稀的轮廓。
当年那场东海大战后,幸得和尚的樊术所救,捡回一条命,容貌也被悄悄改变:比十年前清瘦了些,颧骨微微凸起,却衬得下颌线愈发干净利落;眼眸依旧明亮,只是彻底褪去了当年的锐利与决绝,添了几分温润的平和——像被溪水打磨了千百年的鹅卵石,温和得没有半点锋芒,唯有笑起来时,眼角弯起的弧度,还能寻到几分当年李相夷的影子。
他的手,也早已不是当年握剑的模样。曾经能将“少师”剑使得出神入化、指节分明的手,如今指腹带着常年打理花草、剖鱼择菜留下的薄茧,虎口处那道因握剑而生的硬茧,早已在十年岁月里淡去,却依旧稳当。
从床头的竹篮里拿起一根猪骨,指尖轻轻摩挲着骨头上的纹路,递到土狗嘴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与慵懒:“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狐狸精立刻叼住骨头,乖乖趴在他脚边,尾巴依旧轻轻摇着,满是依赖。
他住的不是庭院,而是一座能行走的楼。楼外绕着木栏,栏边摆着几盆花草,楼内的木板缝隙里,甚至有几株野草悄悄冒了芽,一片生机盎然。
他拿起木桶里的木瓢,弯腰舀起清水,水流顺着木瓢边缘缓缓浇在栏边的翠绿青菜上,水珠沾在鲜嫩的菜叶上,折射着晨光,映出他低头时温和的身影。
阳光落在他身上,将鬓角那几缕不易察觉的霜白发梢染成浅金。
微风拂过,吹动他的衣角,也吹起菜畦里淡淡的泥土清香。
他站在菜畦边,看着水珠从菜叶上滚落,滴入泥土,眼神平静得像门前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溪,没有波澜,只有安然。
十年光阴,像一把温柔的刻刀。它磨平了李相夷的棱角,也沉淀出李莲花的从容——再不见当年那个叱咤江湖、意气风发的四顾门门主,只剩这江南水乡里,一个守着移动小楼、种菜喂狗的寻常人,把日子过成了溪水般的平淡悠长。
李莲花转身从床底拖出一只半旧的药箱。
木箱边角被磨得发亮,铜制搭扣上刻着的莲花纹样虽有些褪色。
他将昨日晾晒好的金银花、薄荷仔细收进药箱,又把几包提前配好的伤药一一归位,动作慢悠悠的,带着几分不慌不忙的闲适。
背上药箱时,木质背带蹭过肩头,留下浅浅的压痕。
他推开小楼的木门,晨间的风裹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巷口河水的清冽,还有远处糕点铺飘来的甜香。
巷子里早已热闹起来——卖早点的摊贩支着油锅,“滋啦”声里吆喝着“刚出锅的油条、热乎的豆浆嘞”,嗓门亮得能穿透半条街;挑着菜担的农妇蹲在青石板上,与街坊讨价还价,“这青菜刚从地里拔的,再少就亏啦”;还有扎着羊角辫的孩童追着蝴蝶跑,笑声脆生生的,细碎却鲜活,织成了寻常日子里最动人的烟火气。
他晃悠悠地往巷口的老位置走,脚步不快,像在细细品味这晨光里的热闹。
路过卖糖画的摊子时,还驻足看了片刻。
老师傅握着熔化的糖勺,手腕轻轻一转,琥珀色的糖丝落在光滑的石板上,转瞬便勾勒出兔子的耳朵、圆滚滚的身子,不过片刻,一只栩栩如生的糖兔子便成形了,引得围站的孩童阵阵惊呼。
李莲花看着那抹透亮的金黄,眼底也泛起浅浅的笑意,像被这孩子气的欢喜染了色。
待走到巷尾那棵老槐树下,斑驳的树影落在他身上,碎成一片晃动的阴凉。
刚放下药箱,指尖还没碰到搭扣,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便挤开围观的街坊,“咚”地坐在小马扎上,粗声粗气地说:“李大夫,你快给我看看!前几日扛货闪了腰,疼得夜里翻个身都费劲,再这么下去要熬不住了!”
他点点头,指尖在膝头轻轻敲了敲,示意壮汉伸出手。
壮汉粗粝的手掌摊开,指缝里还沾着些许猪油,李莲花指尖搭在对方脉搏上,闭目凝神片刻。
指尖下的脉搏沉实有力,却带着几分不稳的躁意,与“闪腰”的表象并不完全相合。
片刻后,李莲花收回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语气慢悠悠的,像是在说件寻常事:“恭喜你啊,你有喜了。”
话音刚落,壮汉瞬间涨红了脸,像被泼了桶热水,猛地拍桌站起来,木桌被震得“哐当”响,“你神经病吧!我是男的!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怎么可能有喜?你这大夫是不是骗人的!别是拿了假药想糊弄我!”
李莲花掏了掏耳朵,一脸淡然地看着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低声些,这种事,难道光彩吗?”
壮汉更怒了,粗短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腰,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伤的是腰!是腰啊!你到底会不会看病!再胡扯我砸了你的摊子!”
李莲花却慢悠悠站起身,绕到他身后,手掌轻轻按在他腰侧酸痛处——指尖刚碰到布料,便感觉到壮汉身体瞬间绷紧。他缓缓说道:“虽然你说伤的是腰,可街头王娘子伤的,可是心。”
壮汉的怒火瞬间僵在脸上,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原本瞪得溜圆的眼睛骤然收缩,眼神有些慌乱,结结巴巴地辩解:“什么……什么王娘子!我不认识她!你……你别胡说八道!我就是来看腰的,和那王寡妇有什么关系!”
李莲花手抵在他腰侧的穴位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引得壮汉“嘶”地抽了口冷气:“别动,按错了更疼。说起来,我也好奇,王娘子为什么要把你的腰打断——洗衣锤敲在骨头上,力道可真不小。”
壮汉脸色更白了,声音都发颤:“你胡说八道什么!我那是扛货撞的!”
“你面上生疮,舌苔厚腻,脉相浮乱,必是急火攻心所致,”李莲花指尖划过他腰后的衣料,语气笃定,“可你猪肉店里生意兴隆,昨日我路过时,你老婆正笑着给客人称肉,眉眼间都是踏实的喜气,可见家里没烦心事。你说你的腰,是从隔壁村拉猪回来时,被车辕撞的?”
话音未落,他伸手掀开壮汉后腰的衣摆——一片青紫的印子赫然在目,形状方正,边缘还带着细微的木纹,分明是洗衣锤留下的痕迹。“可你腰后这印子,倒像是洗衣锤敲出来的。”
李莲花边用指腹轻轻揉着他腰侧的酸痛处,边漫不经心地说:“你个卖猪肉的,天天跟猪油、血水打交道,身上本该带着油腥气,可方才你坐下时,我却闻到了皂角的清香——这味道,可不像是你家里那罐粗皂角能洗出来的。”
他顿了顿,看着壮汉越来越僵硬的背影,语气里带了点笑意:“这不巧了吗?这街头王娘子,就是靠洗衣为生的,她用的皂角,还是特意从镇上药房买的细皂角,洗出来的衣裳,都带着这股清香味。”
壮汉这下彻底不说话了,头埋得低低的,连耳朵都红透了,方才的怒气全没了踪影,只剩下心虚的局促。
李莲花指尖突然发力,运气内力在他腰侧轻轻一推,只听“咔嗒”一声轻响,正骨的脆响让壮汉浑身一松,原本紧绷的身体瞬间垮了下来。“好了,骨头归位了,往后别再瞎折腾,养个三五日就好。”
壮汉还想辩解,声音却小得像蚊子哼:“我……我就不能是去洗衣服的,不行吗?”
李莲花转身从药箱里拿出两包膏药,扔在他面前,边用帕子擦手边漫不经心说:“可以啊。不过,从隔壁村拉完猪回来不过半日,满手满身的猪油还没洗干净,有必要先绕去王娘子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吗?”
他指了指桌上的膏药,语气坦然:“好了,膏药两包,正骨一次,共5两银子。”
壮汉一看那两包巴掌大的膏药,眼睛都瞪圆了:“你抢钱啊!就这两副破膏药,还要5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
李莲花挑眉,作势要收起膏药:“不行啊?那也简单,我这就去你猪肉店,找你娘子说说——顺便问问,你昨日傍晚去哪了,怎么回来时身上换了身干净衣裳,腰还疼得直不起来。”
壮汉一听这话,立马变了脸色,肥腻的脸上瞬间挤满讨好的笑容,连忙从怀里掏出银子,数了五两递过去:“啊别别别!我给!我给还不行吗!李大夫你可别去我家说,我家那口子要是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李莲花接过银子,随手放进药箱的小抽屉里。
收拾完药箱准备走时,路过壮汉的猪肉摊,他停下脚步,从案上挑了一条肥瘦相间的肋排,掂了掂重量:“不错,这肋排看着新鲜,肥瘦相间,晚上可以炖个萝卜排骨汤,正好补补。”
说完,他挥挥手,背着药箱慢悠悠地往巷口走。
壮汉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气鼓鼓地呸了一声:“你这个老病鬼,半夜咳得整条街都能听到,还想着炖排骨补,我看你是补不回来喽!”
李莲花没回头,只挥了挥手,脚步依旧慢悠悠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的晨光里,只留下老槐树下的风,还带着药草与烟火气的混合气息,轻轻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