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帝都错综复杂、人流如织的街巷中穿行许久。
刻意绕了几个圈子，穿过了几条充斥着刺鼻染料气味的染坊后巷，又经过了一处人声鼎沸、鱼腥味浓重的市集边缘，确认甩掉了皇城司那如影随形的尾巴后，才在靠近城西、一处相对僻静但不至于引人怀疑的街角，寻了家看起来颇为寻常的客栈落脚。
客栈招牌是块陈旧的木匾，上书“悦来居”三个字，漆色斑驳，门脸不大，青砖墙面爬满了半枯的藤蔓，倒也收拾得干净整洁，透着一股闹中取静的市井气息。
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店内光线顿时一暗。
柜台上方悬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一个穿着半旧藏青绸衫、头戴一顶瓜皮小帽、约莫五十岁上下的掌柜正伏在柜台上，就着灯光，用一枚缺了角的算盘慢吞吞地拨拉着算珠。
听见脚步声，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目光在进门的两人身上迅速扫过，尤其在气质冷峻、衣着虽普通却难掩不凡的裴绍元脸上多停留了一秒。
“掌柜的，要两间上房，需清净些的，最好相邻。”裴绍元上前一步，将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子放在磨得发亮的木质柜面上。
掌柜的见到银子，脸上立刻堆起生意人惯有的热情笑容，手脚利落地翻开一本边角卷起的厚厚账簿，取笔蘸墨登记，又从身后挂满木牌的墙上取下两把系着红绳的黄铜钥匙：“好嘞！客官您放心！小店后院的‘竹’、‘兰’二雅间最是清净，窗子对着内院小天井，保准无人打扰，让您二位歇得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再次打量了一下风尘仆仆的二人，目光在祝遇春清丽却带着倦容的脸上掠过，最后落在裴绍元那沉静如水的侧脸上，眼底闪过一丝探究。
祝遇春趁机上前半步，脸上挤出几分初来乍到特有的疲惫与对帝都繁华的惊叹好奇，声音放得轻柔，“掌柜的，不瞒您说，咱们初到京城，这一路真是开了眼界了！”
“到底是天子脚下，皇城根儿，这气象，这繁华，真是别处没法比！路上就听不少行商旅客提起，说咱们京城有位了不得的活神仙，国师玄玦真人，能呼风唤雨，神通广大，是咱们大雍朝的定海神针，可是真的？”
掌柜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那笑容像是刻在脸上的一张皮，微微抽搐。
他眼神飞快地、近乎本能地扫了一眼虚掩的店门和空荡荡的堂口，随即又强行恢复了自然，但语气却明显带上了几分谨慎和疏离，打着哈哈道：“哎哟，这位姑娘可真是抬举小老儿了！”
“国师大人那是何等尊贵的人物？是护佑咱们大雍江山社稷的活神仙！平日深居简出，参悟天道，岂是我这等升斗小民、开客栈的粗人能随便议论、妄加揣测的？”
他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将两把铜钥匙推过来，动作带着明显的催促意味，显然想立刻结束这个危险的话题。
祝遇春岂会轻易放弃，她故作天真未泯，眨了眨眼，继续追问道，“掌柜的您太谦虚了！您久居京城，天子脚下，见识广博，迎来送往的，消息最是灵通，肯定听过不少关于国师真人斩妖除魔、庇佑百姓的神奇事迹吧？”
“咱们从偏远地方来的，就想听听这些奇闻异事，长长见识，回去也好跟乡里乡亲说道说道京城的威风！”
她说话间，悄然将一丝带有亲和与安抚意味的神识波动，轻柔地传递过去，试图降低对方的戒备。
掌柜的似乎被那丝安抚之力影响，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了些许，戒备心稍减，但依旧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这个嘛……国师大人自然是法力无边、功德无量的。”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压低：“姑娘说的不错，去岁北疆三州大旱，赤地千里，眼看就要酿成大灾，就是国师大人应陛下所请，登临九丈高台，焚表告天，施展无上法力，这才求得甘霖普降，解了万民倒悬之苦！”
“还有今年开春，东海有恶蛟兴风作浪，也是国师出手降服，保得海疆安宁。”
“陛下对国师那是圣眷正隆，言听计从。有国师坐镇京城，是咱们大雍朝的福气，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才能安心过日子不是？”
他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全是市井坊间流传的、几乎人人皆知的官方说辞，语气里充满了程式化的敬畏，但祝遇春却捕捉到他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畏惧，以及一种强烈回避态度。
那不仅仅是敬畏，更像是一种对某种无形压力的恐惧。
“哦？果真如此神异？真是活神仙在世！”祝遇春脸上配合地露出惊叹与向往之色，顺势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那……掌柜的，您可知国师大人仙驾平日多在何处清修？咱们这些外乡人，有没有天大的机缘，能远远地瞻仰一下仙容，沾点仙气儿？”
“哎哟喂！我的姑娘诶！可不敢这么想！万万不敢！”掌柜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连连摆手，声音急促得带了颤音，“国师大人常年在皇城内的钦天监静修，那是何等森严的禁地？等闲人物，莫说接近，就是多打听一句都是罪过！”
“那可是真正的神仙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姑娘，听小老儿一句劝，在京城这地界，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不问比问强！平平安安才是福，可千万别瞎打听，免得惹祸上身！”
他语气急促，带着毫不掩饰的告诫甚至恐慌意味，说完还心有余悸地又飞快瞟了一眼门口和窗外。
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裴绍元淡淡开口，语气平静：“掌柜的放心，我等知晓轻重，仅是旅途听闻，心生好奇，断不会妄动，给店家添麻烦。”
他的话让掌柜的过度紧张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掌柜的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是是是，客官是明白人，明白就好！京城不比别处，规矩大，耳目多。有些事，心里知道就行，说出来就不美了。”
“二位客官远道而来，车马劳顿，还是先请上楼歇息吧！热水和饭菜，一会儿就让伙计送到房里。”
说完，便不再多言，迅速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拨弄起他那算盘珠子，显然打定主意紧闭牙关，不愿再与这危险话题有半分瓜葛。
祝遇春与裴绍元对视一眼，不再多问，拿起钥匙，转身向后院通往客房的木质楼梯走去。
走上楼梯转角，确认四周无人，祝遇春才压低声音，语气凝重：“这掌柜的，对国师与其说是敬仰，不如说是恐惧，讳莫如深，如临大敌，一点口风都不敢漏。”
“嗯，京城之地，皇权笼罩，暗探密布，国师威望已至能让市井小民噤若寒蝉之境，其权势渗透之深，掌控之严，可见一斑。”
“官方塑造之形象完美无瑕，民间却弥漫无形之高压，此乃高度掌控人心与舆论之手段体现。”
“钦天监……”祝遇春沉吟道，眉头微蹙，“深居皇城禁地，守卫必然森严如铁桶，看来，要想探知更多虚实，得想办法接近那里才行，但这绝非易事。”
“暂且安顿，恢复精力，从长计议。”裴绍元推开标注着“竹”字的房门，“首要之事，乃适应此地庞杂心念场，并摸清京城基本格局，势力分布与人流走向。”
“契机需耐心等待，谨慎寻觅。”
房间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窗纸有些发黄，但还算干净。
推开窗户，外面是客栈狭小的内院天井，高墙耸立，隔绝了外界的绝大部分喧嚣，只隐约传来极远处市井的模糊回响，反倒更衬出此地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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