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鸳鸯镇的石板路在清冷月光下泛着幽光，远处的河水声潺潺传来，更衬得小镇夜深人静。
离开那口萦绕着不祥气息的古井，两人沿着河岸默默走向“同心居”客栈。
方才幻境中的激烈交锋已过去，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唯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
走了一段，裴绍元忽然开口，打破了这片沉寂。
他的声音平稳如常，听不出半分波澜：“方才幻象之中，你所遭遇的，具体是何情景？”
祝遇春微微一怔，侧头看向他。
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眼神专注而清澈，不带丝毫杂念。
她略一迟疑，简略答道：“也没什么太复杂的，就是幻化出了一个天庭的景象，说你接近我其实是别有目的，利用我探寻此地的秘密，等到价值用尽，便……便要过河拆桥。”
她刻意省略了那些诛心的细节和“裴绍元”亲自持剑相对的冲击性画面，语气尽量平淡。
裴绍元听完，脚步节奏未变，眉头却微微蹙起，显然在飞速处理这个信息。
片刻后，他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纯粹基于逻辑推导而产生的、近乎苛刻的疑惑：“此幻象构建之前提，有悖常理。”
“若我需借助你之力，最优解为直言交易，明确代价与回报，效率最高，信任成本最低。若你已无利用价值，最优策略为各自行事，互不干扰。”
“清除之举，多此一举，徒增风险与因果纠缠，不符合利益最大化原则。”
他顿了顿，侧过头，那双映着月光、却不见情绪涟漪的眼睛直视祝遇春，问道：“漏洞如此明显、逻辑不通之幻象，为何能引动你之心绪波动，甚至滋生疑我之念？”
“这‘情’字关联之心绪，竟能让人轻易忽略如此基础之逻辑谬误，干扰乃至丧失基本之判断力？”
他的问题毫不留情地刺中了祝遇春心底那不愿承认的、短暂浮现过的动摇。
她一时语塞，脸颊微微发热，是窘迫，也是某种被一语道破的心虚。
“我……”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从纯粹理性的角度看，裴绍元的分析无懈可击。
她最终叹了口气，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裴绍元，这世间之事，并非皆能用以效率、利益、逻辑来度量的，尤其是……涉及‘情’字之时。”
她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向这个无心之人解释一种有心世界的复杂法则：“‘情’之一物……不似你推演阵法，有固定轨迹与唯一解。”
“它其中混杂了信任、依赖、习惯，还有……对失去的恐惧。幻象歹毒，便是精准扼住了这些软肋。”
“它深知，即便理智上明知荒谬，可一旦被种下遭受背叛的念头，那种刺痛感，是真实不虚的。”
“它会让人下意识地去捕捉、甚至放大某些可能毫无关联的迹象，只为印证内心的恐惧，而非先一步去审视逻辑本身是否合理。”
裴绍安静地听着，眼神专注。
祝遇春继续道：“你说得对，若你真有图谋，开诚布公的交易确是上策。”
“但也正因平日相处……我觉得你并非那般工于心计之人，故而当幻象呈现出那个截然相反、充满算计与冷酷的你时，那种强烈的反差所带来的冲击才尤为剧烈。”
“好比……你一直倚仗的、以为坚不可摧的壁垒，骤然在你眼前崩塌，那一瞬间的惊慌与不敢置信，是为本能反应，往往能暂时压过冷静的思考。”
“故此，‘情’会降低判断之准确性，增加决策之风险，是为不稳定因素。”裴绍元得出了一个明确的结论，语气肯定。
“不全是如此！”祝遇春忍不住稍稍提高了声调，随即又无奈地放缓，“它……它亦能赋予人勇气，让人更加坚韧，于绝境中萌生希望。”
“只是……它太过复杂，犹如一柄双刃之剑，执剑得当，可心意相通，坚不可摧，若被他人利用或自身心魔扭曲，便会化作伤己伤人之利刃。”
“那痴念妖，玩弄的正是这柄剑最锋锐、亦是最脆弱的一面。”
裴绍元沉默了片刻，似在消化这些充满矛盾的信息。
最终，他说道：“依此而论，‘情’乃是一种风险极高、收益难测、且极难掌控之变数，于需绝对理性抉择之境况下，应视其为不稳定之干扰，尽力排除为宜。”
祝遇春：“……”
她看着裴绍元那副认真分析、并得出战术结论的模样，彻底无言以对。
好吧，与这块木头论“情”之复杂性，无异于缘木求鱼。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带着几分放弃挣扎的语气道：“罢，罢，罢，你便如此认为吧，反正……似你这般，倒也甚好，至少那痴念妖的蛊惑之术，对你全然无效。”
裴绍元点了点头，坦然接受了这个优势，但他随即又补充了一句，目光落在祝遇春仍带着些许悻悻之色的脸上：“了解此变数之特性，有助于更准确预判对手之行为模式，并制定相应应对之策，你方才所感所思，具有参考价值。”
祝遇春闻言，微微一怔，再次看向他。
月光下，裴绍元的眼神依旧平静，但这句话，却像是在肯定她刚才那番“对牛弹琴”的解释，肯定了她因“情”而生的脆弱与挣扎，并非毫无意义。
她心底那丝郁闷悄然消散了些许，嘴角不自觉弯起一抹无奈的弧度：“是啊，有参考价值，至少下回那妖物再耍弄这等把戏，我更知该如何固守本心了。”
夜色中，两人继续并肩前行。
一个仍在尝试以理性逻辑解构情感的奥秘，一个则无奈于这份无知，却隐隐觉得，有这样一个全然不受情惑左右的同伴在身边，在这危机四伏的旅途上，或许……亦是一种别样的安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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