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的黄昏，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与孤寂。卢凌风刚刚完成今日例行的洒扫巡视——这与其说是守陵，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无声的放逐与惩罚。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返回那间唯一能给他些许庇护的、坐北朝南的陋室。
屋内，粗糙的木桌上已摆好了守陵人统一的、简单到近乎寡淡的饭食：一碗清澈见底的米粥，一碟咸菜，两个冷硬的馒头。他正准备坐下，拿起那冰凉的馒头，窗外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绝不属于风声或虫鸣的窸窣响动。
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但在卢凌风被宫廷与皇陵双重磨砺得异常敏锐的耳中，却清晰得如同擂鼓。他动作一顿，握着馒头的手指微微收紧。是巡逻的卫兵？不像。是皇帝又派来了新的监视者？亦或是……
一种久违的、连他自己都以为早已死寂的心跳，骤然失控地加速起来。他放下馒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站起身，走到门边，略一迟疑，猛地拉开了房门。
暮色四合，院落里光线昏暗。然而，就在那株老槐树投下的斑驳阴影里，赫然站着两个他绝没想到会出现在此地的人——
樱桃，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眼神锐利如昔，只是此刻那锐利中掺杂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切，有痛惜，有风尘仆仆的疲惫。而她身旁，是明显长高了些、肩膀也宽阔了些，但脸上仍带着少年意气的薛环！他正紧紧抱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包袱，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望着他，那目光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激动、心痛，以及一丝近乡情怯般的局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卢凌风怔在门口，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温暖、难堪、愧疚……无数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这半年来辛苦筑起的所有心防。他下意识地想扯出一个笑容，像以前那样，云淡风轻地说一句“你们怎么来了”，或者至少，维持住那副麻木平静的面具。
可他做不到。
嘴角只是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最终定格在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上。喉头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干涩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早已习惯了沉寂和逆来顺受的眸子里，不受控制地迅速弥漫开一层薄薄的水汽，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他高兴。他怎么可能不高兴？在这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在这连呼吸都带着腐朽气息的皇陵，还能见到曾经可以托付生死的同伴，见到他一手带大、视若亲子的徒弟！这就像是漫漫长夜里，骤然亮起的、几乎要灼伤他眼睛的星辰。
可他更难过。难过让他们看到自己如今这副落魄狼狈的模样，难过自己身陷囹圄还要累得他们冒险前来，难过那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云泥之别与皇权威压。
他就那样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任由那汹涌的情绪在体内冲撞、撕扯，俊美却苍白的脸上，是一种近乎破碎的、混杂着巨大惊喜与深沉悲怆的神情。薛环抱住卢凌风，嘴唇哆嗦着，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唤：“师父……您，您瘦了好多……”最终还是樱桃先开了口，她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带着刻意压制的情绪：“……站着干什么？不请我们进去坐坐？这鬼地方，晚上可真冷。”
她的话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也给了卢凌风一个台阶。卢凌风猛地回过神，极其仓促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侧身让开，声音嘶哑得厉害：“……进，进来吧。”他的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与他平日里那副死水般的平静截然不同。
卢凌风话音刚落，樱桃的目光就如同最锐利的刀锋，迅速扫过这间虽然明亮却难掩简陋的屋子。当她的视线落在那张粗糙木桌上——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清粥，一碟黑乎乎的咸菜，还有两个看起来又干又硬、仿佛石头般的冷馒头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下颌线瞬间绷紧，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混合着尖锐的心疼，猛地冲上心头。
这就是他每日的饭食？！这就是皇帝口中“静思己过”的待遇？！
她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冷厉，对还抱着包袱、眼圈通红的薛环低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把东西拿出来！”
薛环被她这一喝，猛地回过神来。他立刻手忙脚乱地将那个沉甸甸的包袱放在那张空着的破旧椅子上，三两下解开。首先露出来的，就是那包他用油纸细心包裹、尚且带着一丝余温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和蜜渍果脯。他想也没想，伸手就将桌上那两个冷硬的馒头抓起来，近乎粗暴地扔到了墙角，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还散发着甜香的点心和果脯摆在桌子正中。
紧接着，他又从包袱里掏出厚实的布料、裴喜君亲手缝制的棉袜、老费准备的药囊和花茶、苏无名挑选的兵书史论与砚墨、以及樱桃那些实用的短刃火折和地图……林林总总，很快便将那张空椅子堆得满满当当，与这屋子的简陋形成了无比鲜明，甚至有些刺眼的对比。
卢凌风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突然出现在他冰冷饭桌上的精致点心，看着椅子上那些凝聚着故人牵挂的物件，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刚刚勉强压下去的酸涩再次汹涌袭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堵得厉害。
樱桃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更是刺痛。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到桌边，拿起一块栗粉糕，塞到卢凌风冰凉的手里，触手是意料之外的柔软和温热。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冷硬，却刻意放缓了些许：“别愣着了，赶紧吃，还热乎着。”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暮色，语气凝重地补充道，“苏无名，喜君，还有老费，他们都来了，在陵外等着。但这地方……他们身份不便，目标也大，进不来。只能我和这小子冒险摸进来给你送这些。”
她的话，像是一块巨石，再次投入卢凌风本就不平静的心湖。他们都来了……就在这皇陵之外，却不能相见。
手中的栗粉糕散发着诱人的甜香，那温度透过油纸，一点点熨帖着他冰凉的掌心，却更像是一把火，灼烧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低头看着那块精致的糕点，再看看墙角那两个被薛环丢弃的、如同他此刻处境般冷硬的馒头，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凉与无力感，排山倒海般涌来。
他配吗？配得上这样的牵挂，这样的冒险，这样的……温暖吗？他握着那块糕点，手指微微颤抖，却迟迟没有送入口中。
樱桃最是了解他。她知道，此刻无论送上多少吃食用度，都难以真正缓解他内心的煎熬。他身处这荒冢之间，最记挂的，无非是那个在长安城中，同样身不由己、与他命运休戚相关的母亲。
她向前迈了半步，声音刻意放得平缓而笃定，每个字都清晰地说道：“我们来之前，苏无名已经带着老费，先去公主府看过了。”
这句话果然像一道光，瞬间刺破了卢凌风周身的沉寂。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骤然有了焦点，紧紧盯着樱桃，里面是毫不掩饰的、近乎贪婪的急切与担忧。
樱桃迎着他的目光，继续道：“殿下只是前些日子忧思过甚，加上寿辰那日……染了些风寒，如今需要静养。但你也知道老费的医术，” 她语气里带着对老费医术毋庸置疑的信任，“有他亲自调理，殿下定能安然痊愈，不过是时间问题。苏无名留在那边照应着，你……大可放心。”
“安然痊愈”……“大可放心”……
这几个字，如同甘霖，洒在卢凌风干涸龟裂的心田上。他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一直死死攥着栗粉糕的手指，也微微松开了力道。尽管眉宇间的沉重并未完全散去，但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对母亲病情的焦灼，确实因这确切的消息而得到了些许缓解。他闭上眼，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份安心吸入肺腑。
薛环在一旁看着，连忙补充道：“是啊师父！公主殿下吉人天相，肯定没事的！您别太担心了！”樱桃见话语起了作用，趁势又道：“这地方我们摸进来一回不容易，但也不是全无办法。以后我们隔几天就来一次。” 她目光扫过桌上那寡淡的粥和咸菜，眉头微蹙，“下次，多给你带些能存放的吃食，肉脯、硬饼什么的，总好过天天啃这冷馒头。”
她的话务实而直接，带着江湖儿女不绕弯子的关切，在这清冷的皇陵陋室里，显得格外有力量。
卢凌风听着，看着眼前风尘仆仆、冒险前来的两人，看着他们带来的堆积如山的牵挂，再想到苏无名和老费正在母亲身边尽力周全……一股滚烫的热流终于冲破了冰封的心防，直冲眼眶。他迅速别过脸去，用袖子极其仓促地蹭了一下眼角。
再转回头时，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里，却似乎有了一点极微弱的、属于“活人”的光彩。他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那么干涩得令人难受：“……谢谢。”顿了顿，他又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快回去吧。告诉苏无名和老费，也……多谢他们。”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樱桃和薛环脸上，带着不容错辨的恳求与担忧：“下次……若太危险，就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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