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那扇沉重的大门终于卸下了禁军的枷锁,虽不复往日车水马龙的盛况,却也多了几分久违的、略显萧瑟的“生气”。府内的仆役行动依旧谨慎,但眉宇间多少松了口气。
太平公主并未因解禁而显露任何喜色。寿宴那一日的屈辱与心力交瘁,仿佛抽空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精气神。她病倒了,躺在锦帐之内,脸色灰败,咳嗽声时而撕心裂肺,时而沉闷压抑。
“去……请苏无名,还有那位老费神医。” 她气息微弱地吩咐贴身侍女,声音沙哑得厉害。
苏无名与老费很快应召而来。踏入这曾经权倾朝野、如今却弥漫着药味与衰败气息的府邸,两人心情皆是沉重。
老费上前,隔着丝帕为太平公主请脉。他眉头紧锁,指尖感受着那紊乱虚弱、郁结深重的脉象,心中暗叹。这不仅仅是风寒入体,更是长久以来的忧思惊惧、郁愤交加,以及寿宴上那场极致的情感摧残,共同引爆的沉疴。
“殿下乃忧思过度,郁火攻心,又感风寒,邪气入里。” 老费收回手,声音沉稳,“需静心调养,切忌再动肝火,在下先开几剂疏肝解郁、宁心安神的方子,稳住病情再说。”
太平公主闭着眼,微微颔首,算是应了。老费退到一旁斟酌药方。苏无名这才上前,躬身行礼:“殿下。”
太平公主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锐利逼人的凤眸,此刻布满了血丝与疲惫,但看向苏无名时,却凝聚起一丝清醒而沉重的光芒。“苏……无名……” 她每说几个字,便要喘息一下,“本宫……时日无多,有些话……需交代于你。”
“殿下请讲,臣定当竭尽全力。” 苏无名神色肃然。太平公主的目光似乎透过帐顶,望向了遥远的西郊:“风儿……他被遣去皇陵了……”苏无名心头一紧,此事他已听闻,正暗自焦急。“皇帝……此举,看似流放,实则是……眼不见为净。” 太平公主咳嗽了几声,继续说道,“那地方……清苦孤寂是真,但远离漩涡,未必……不是一种……喘息。”
她喘了口气,积蓄着力量,眼神紧紧抓住苏无名:“本宫……不便前往,皇帝……也不会允。但你们……不同。”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母亲特有的、难以掩饰的担忧与恳求:“苏无名,本宫知你与风儿……有旧谊。樱桃,薛环,还有……喜君那孩子,都是真心待他之人。”
提到裴喜君的名字时,她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歉疚与柔和。“本宫……恳求你们,” 她用上了“恳求”二字,让苏无名心中巨震,“得空时……多去西郊……看看他。不必做什么,只需……确认他安好,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记挂着他,莫让他……一个人……在那荒冢之间,彻底冷了心……”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哽咽,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枕畔。
苏无名看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公主,此刻如同寻常母亲般,为了流放的儿子放下所有骄傲,低声恳求,心中酸涩难言。他深深一揖,语气坚定:“殿下放心!臣与樱桃、薛环,定会时常前往探望凌风。裴小姐那边……臣也会设法传递消息。必不让他孤身一人,承受所有。”
太平公主看着他,眼中泪水更甚,却也多了一丝微弱的慰藉。她无力地点点头,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疲惫地重新阖上眼。“有劳……你们了……”
老费开好药方,交给侍女,又与苏无名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两人退出公主寝殿,心情都如同压了千斤巨石。
公主府的解封,并非吉兆,反而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而西郊皇陵那个孤独的身影,则成了所有人心中最沉重的牵挂。
苏无名望向西边灰蒙蒙的天空,无论前路如何艰险,他们必须去。为了那份沉甸甸的托付,也为了那个在权力倾轧中,被牺牲、被碾碎的故人。
第五十二章:贮备凌风爱的物品
公主府解封的消息与卢凌风被遣送皇陵的动向,在苏无名、樱桃、薛环、裴喜君乃至老费心中,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忧虑、牵挂,以及一股想要做点什么的迫切感,驱使他们迅速行动起来。他们知道,皇陵并非与世隔绝,皇帝的眼线未必就会放松,每一次探望都需谨慎,但有些事,他们必须去做。
五人并未聚在一起商议,那太过显眼。他们凭着过往的默契与对卢凌风的了解,各自悄悄地准备着。
苏无名 回到了自己那间堆满卷宗的书房。他没有去准备华而不实的礼物,而是精心挑选了几本崭新却内容扎实的兵书与史论。他知道,卢凌风的志向从来不在锦衣玉食,而在沙场点兵、朝堂论政。这些书,或许能让他在这段被强制“静思”的时光里,保持思维的锐利,不至于被孤寂磨灭了心志。他还特意寻了一方质地上乘、却样式古朴的歙砚,与一锭暗香浮动的松烟墨——卢凌风闲暇时是喜欢练字的,那曾是他少数能静心的方式。
樱桃 则潜入了长安城的黑市与坊间工匠铺。她不懂那些风雅之物,想的全是实际的东西。皇陵荒僻,安全难料。她花费重金,寻人打造了一对极其小巧却锋利无比的短刃,刃身可藏于靴筒或袖内,便于隐蔽。又准备了几个不同用途的火折子,一包应急的伤药,以及一张她自己绘制的、标注了皇陵周边隐秘路径与可用水源的简陋地图。她的礼物,带着江湖儿女特有的直接与关切,关乎生存。
薛环 跑遍了西市的所有点心铺子。他记得师父口味其实偏甜,尤其喜爱一家老字号做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只是从前碍于身份和将军的威仪,很少表露。他买了一大包还冒着热气的栗粉糕,用油纸细细包好,又觉得不够,看到街边有卖蜜渍果脯的,也买了一些。最后,他路过一个花农的担子,看见几株耐寒的、绿意盎然的小松苗,想起皇陵那片灰暗,鬼使神差地也买了两株。他想,有点绿色陪着师父,总会好些。
裴喜君 在裴家库房里翻找了大半天。她否决了所有华丽的绫罗绸缎,最后挑了几匹厚实耐磨的藏色和棉布。皇陵清苦,冬日严寒,这些料子正好可以用来添置衣物。她又央求老费开了个驱寒活血的方子,亲自去药铺配齐了药材,仔细分装好。然后,她坐在窗下,就着灯光,一针一线地缝制一双厚厚的棉袜,针脚细密匀称,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与暖意都缝进去。犹豫再三,她将一张折叠好的、抄录着一首静心诗篇的薛涛笺,悄悄塞进了棉袜里。
老费 准备则更显医者仁心。他调配了一些安神助眠的药材,制成香囊;又准备了防治风寒、调理肠胃的成药药包,每一包上都用工整的小楷写明了用法和用量。考虑到卢凌风长期心情郁结,可能影响脾胃,他还特意准备了一些药性温和、能疏肝理气的花茶材料。
几天后,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
苏无名以巡查京郊治安为由,樱桃扮作随行护卫,薛环充作杂役,裴喜君则借口去城外寺庙上香,老费自然是随行大夫。几路人马在约定好的、位于去皇陵半路的一处僻静林地汇合。
没有过多的寒暄,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苏无名将包好的书和砚墨交给看起来最稳重的樱桃。樱桃将自己的“生存包”和薛环的点心、树苗整合进一个不起眼的行李卷。裴喜君将布料、药材和那双棉袜仔细包好,递给薛环,低声叮嘱了几句。老费则将药囊和花茶交给了薛环。
“万事小心。” 苏无名低声道。樱桃点了点头,检查了一下装备。薛环紧紧抱着那个如今塞得满满的行李卷,眼神坚定。裴喜君望着皇陵的方向,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色。老费捋了捋胡须,轻叹一声:“但愿这些微末之物,能稍解其苦。”
他们知道,前路未必顺利,皇陵也绝非乐土。
但带着这些凝聚着故人牵挂与心意的物件,他们仿佛也多了几分勇气,朝着西郊那片苍茫的皇家陵园,悄然行去。这些看似平常的东西,是他们在那沉重皇权压迫下,能为那个身陷囹圄的友人,所能献上的、最珍贵无声的支持。